074章 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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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胭毫不猶豫地抓手裏,紅紙封被她掀了個劈叉,露出裏頭四枚整整齊齊的大洋,一圈光可鑒人的直齒邊,托在手裏沉甸甸。
杜立仁瞅她那守財奴的模樣心裏就來氣,越氣越瞧不起。
女人家眼皮兒淺,光盯著兜裏的寸把地方。
有錢就喜笑顏開,沒錢,甭管你是誰,罵三孫子似的給罵到狗血淋頭,規矩禮法早丟到太平洋裏去了。
這更是個有主意的,見說不通他,就蠱惑別的爺們兒扯著平等解放的幌子,背地裏幹下三濫的齷齪事兒,倒真給她鬧出點動靜了。
如今的讀書人心眼子都叫女色給糊弄完了,不幹正事,成天給女人寫文章,給女人伸張正義,斯文敗類。
杜立仁心裏頭越想越不對味兒,還都是女人鬧的,家裏頭圍著鍋碗瓢盆轉悠完了,非得上外頭惹是生非,褶子了吧?
他堅信自個兒的想法,女徒弟不能要,尤其任胭這樣的,哪是女徒弟,簡直女土匪!
數錢的工夫,哪能知道她師父針對她想了一車主意,任胭把錢揣兜轉過臉,一攮子又杵她師父心窩上了:“師父好!”
好個屁!
杜立仁扭臉就走。
任胭習以為常,要是杜立仁哪天待她和顏悅色,腦子裏反而要鼓風車似的想,師父是不又準備拾掇她了。
委屈歸委屈,埋怨歸埋怨,工作照舊,日子照過。
她今兒除了幫案的活兒,還得讓師傅和幾位師叔試菜,除了啞了的鮮蘑桃仁和集思廣益的柴把翅,刨花廣肚才是頭道完全由她掌勺的新菜。
過了晌午,撤換了下半晌的菜式,掛在湯品頭前的恰是那道刨花廣肚,後頭綴著任胭的名兒。
鴻雉堂在這上頭不講師父徒弟那一套,誰手底下出來的菜就歸誰,師父討不著徒弟便宜,就算是後院裏頭雜工琢磨出上的大雅之堂的,也綴著自個兒名。
任胭站在招牌架跟前,笑眯眯地看了半晌。
紅漆木牌晃晃悠悠,夥計捧著先生新寫的菜單子上外頭拓印去,跑過她身邊還笑:“任師傅加把勁兒嘿,能琢磨出新菜單,讓咱一天跑仨回也樂意不是?”
人家給臉麵,接過來揣心裏頭樂一樂就完了。
心滿意足,任胭抿著嘴,溜達上後廚去。
吊湯發幹貨,已然忙起來了,灶間除了丁當規律的刀板聲,走動咳嗽一概不聞,膛裏的火直燒到天黑仍舊旺得熱烈。
下了工,任胭記起數日沒去探望成世安,人替她挨了那麽下子,到這半會還沒好利索,她包了兩兜果子和幾包點心直奔醫院。
上回那倆巡警正陪著四五位上司規矩地貼牆站著,咧著大黃牙點頭哈腰地給成世安道別,瞧見任胭笑一笑,問候聲,溜得更快。
心裏沒底麽,這麽些天了,連根歹人的頭發絲都沒薅著。
成世安直歎氣:“抓了個雞崽子似的吳司海,一頓拳腳也沒問出個子醜寅卯來,就會上咱們這些平頭百姓跟前糊弄,看見他們就恨不得給踹回娘胎裏去。”
成家是從不相信這些裹著公服的,自個兒也打發人找過。可除了那個棒槌打誰手裏做出來又使過,查了個底掉,餘下的什麽也沒摸著。
要麽是那掄棍子的有大來頭,要麽就是有人把事兒給兜緊了。
這裏頭什麽彎繞,成世安和任胭心裏都不大安。
她笑:“什麽好人呢,犯不著為他們置氣,您好些了沒有,前兒都沒騰出空來瞧你。”
好不好的倒在其次,姑娘是來服軟的,他接住了就順杆兒爬:“你還記得有我這號人?”
話是說笑,麵上的表情卻說不盡的哀怨。
成世安的麵相陰柔,有點男生女相的味道,平日裏是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爺們兒,背了人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婉嬌柔,看得任胭心裏頭發怵。
鬧妖兒,就是說這樣的吧?
但他對她有恩,不能這麽肆意詆毀恩公。
任胭規規矩矩地交待:“我發明新菜式啦,刨花廣肚,一品湯,等您好了,我做給您吃。”
怕他不明白,她還比劃個刨子,憑空推了那麽幾下;又給描述肚花的模樣,生生把成世安給說得饑腸轆轆。
餓歸餓,他到沒忘了正事:“昨兒我讓人尋你,婆婆說你早搬走了。”
任胭摸摸鼻子:“是前兒的事,我怕人接茬報複,白給大夥兒添麻煩。”
“搬哪兒了?”
“磚塔胡同。”任胭笑,“從百年前起和住的都是戲班子,白天晚上唱雜劇的,鑼鼓喧天可熱鬧了,結果光緒二十六年來了那夥子洋賊,大夥兒都跑了。”
磚塔胡同,不住著辜廷聞的同事嗎?
她關心的是熱鬧,他關心的是她:“那兒住著好嗎?”
“好啊。”她低著頭盤弄手指,耳根微微地發了紅。
年輕女孩子的心裏是藏不住愛情的,但凡沾點邊角,都能勾動她心裏那個人,說一說講一講,心思全跑那人身上去了。
成世安恨自個兒以往遇上那麽些姑娘,練就了一副好眼力,歪歪眼兒就知道她在想什麽。
廷聞達成所願,她也心滿意足,可他呢,光棍伶仃一個!
憑什麽?
明明是他先喜歡這姑娘的,怎麽就被辜廷聞捷足先登了?
不講究!
平時看老實正派的爺們兒,竟然這樣鬼頭鬼腦?
瞎眼了!
伴著長大二十多年了,都沒發現他是個挖牆腳的貨色。
那個恨!
果然應了那句話,沒有挖不動的牆角,隻有不努力的兄弟。
好兄弟!
心裏翻來覆去把辜廷聞都給嚼爛了,也沒埋怨點任胭,果真是情到深處無怨尤。
他腦子轉風車似的,開口卻很溫情:“你自個兒搬過去的,那麽些東西,累不累?”
任胭搖頭:“我力氣大,扛得動,就幾步路的事兒。”
看來辜廷聞並沒有去接她,這上頭,他們倆打了個平手。
成世安又開口:“我這身子骨雖然不成器,但是力氣活還是能做些的,下回要搬個什麽物件,我幫你。”
任胭笑著致謝:“您的心腸可真熱,那等您好著。”
他抻胳膊動腿:“快了快了,還有十來天徽瑜就要訂婚了,到時候我這個做哥哥的不能弱不禁風,叫她婆家看熱鬧。”
任胭心裏咯噔一下,張嘴就問:“不是因為七爺受傷,訂婚取消了?”
成世安心裏不落忍,可話還是得說:“兩家父母都點過頭,哪裏能取消,不過延遲幾天,否則訂婚宴上未婚夫綁得跟粽子似的,不好看!”
任胭低著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許久,才聽她言語一聲:“我沒有,聽說。”
成世安強顏歡笑:“你是不是又偷懶,沒跟徽瑜學洋文?勤學好問才能進步,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多早晚能出師?”
她還是不說話,低頭著,手攥在一塊兒,沒動靜了。
成世安有些心慌,欠了身子去叫她:“小胭?”
她茫然地抬頭,眼圈有些發紅,隱忍著。
若是掉眼淚,他倒能名正言順地安慰她,可現在這樣,他能做什麽?
是他惹了禍,卻束手無策,
惡劣的情緒排山倒海而來,一股腦全壓在他的心上,沉甸甸的,越沉越有怒意,他於她而言算什麽?
任胭開了口:“您歇著,我要回去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站起來就走。
“任胭——”
他在身後叫她。
她像沒聽見,開門,關門。
成世安抱肩靠在沙發裏,抬頭望著屋頂,雪白的,纖塵不染。
他比辜廷聞差在那兒?
都不重要了。
他心裏有怨,有氣,這檔口也得忍著,
十天之後,辜廷聞會是徽瑜的未婚夫。
任胭算了算時間,好像也沒幾天了。她在鴻雉堂活得很自在,一乜眼就是一天,不像在家度日如年。
這有好也有壞,壞的比如,今天她和辜廷聞愛情就要結束了,算來算去也就兩天,眨眼的工夫。
情深易夭,說得是這個意思嗎?
她在熱鬧的長街上遊魂似的,心裏頭都是惡念。
怪他偽善,眼瞧著就要訂婚了,還來同她講那樣的話,一字一句都刻在心裏了,回頭看看不過是謊言。
任胭堵得慌,賭到眼睛發脹,在不發泄是要壞事兒的。
她跑起來,回磚塔胡同,等他到家勢必要問個清楚明白,欺負個姑娘是什麽意思!
他的同事不在,辜廷聞也沒露麵。
東麵的天都要醒了,院子裏還是悄然無聲。
任胭咬了咬牙,出了門去辜府。
胡同口悚然,遠遠能望著府門前兩盞電燈,灑下來慘白的光;陰影處站著數十辜家的人,警惕地環視四周。
無法靠近。
他若不肯相就,她永遠被排除在世外。
任胭低著頭,回身上工。
今兒掌櫃的來的早,同所有的師傅們在言語:“七爺和成家小姐的訂婚宴又續上了,前頭的單子不頂用,回頭老夫人會差人送來,她老人家親自督辦,各位都緊著點心!”
鼓點都敲上了,戲哪有不開嗓的。
這就是事實了。
任胭笑笑,自個兒這樣傻麽?
掌櫃的叫她:“任胭,訂婚宴你莫要跟著你師父去,另有差事囑咐,切莫辦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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