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章 腐乳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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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茶喝個精光,暖意融到四肢百骸,消沉的精氣神也被化開。
陷在不見天日的地界兒這麽久,身上本來就有味兒,再添一副怨天尤人的模樣,腫眼泡子拉長臉,那能好看的了嗎?
任胭捋捋頭發,再抬頭,抿嘴笑一笑。
成世安手裏轉悠的鋼筆,冷不丁就停了,滿腹心思都留在她身上,不肯挪地兒。
打接到信再趕到灤平,白天到黑夜倒了個個兒,小女孩兒被關牢裏無依無靠,不知道嚇成什麽模樣了。
聽說她那師弟一天哭八回,頂大個爺們兒頓足捶胸,如喪考妣。
他看不起他!
不過待姑娘尤為寬容,覺得任胭被救出來時候,什麽模樣都是天經地義。女孩子麽,哭的鬧的都很可人。
事先翻來覆去琢磨了安慰之詞,甚至在什麽檔口攔她入懷,什麽樣溫柔絮語的安慰能讓她芳心大亂。直到剛才她進門前,他都還在慶幸曾經的風流能讓他有十足的把握。
結果,失手打了臉。
人姑娘根本沒給他這個機會。
明明喝茶的時候都要落淚,這會卻笑起來。
蓬頭垢麵的,可眼睛裏有光,明媚燦爛,讓他那點齷齪不堪的心思無所遁形,他喉嚨口哽著不好受。
任胭見他不言語,以為在等方才那解釋,就說:“掌櫃的說唐老爺是辜老爺的左膀右臂,如今眼瞧著壽宴趕不上趟兒,怕七爺怪罪。”
什麽左膀右臂?
辜家老爺子在政事堂的時候是人前君子,姓唐的是他不能見人的影子,賣官賣爵,大筆的金銀在他們手裏流轉,養出一個富可敵國的辜家。
拿錢買了勢,誰還用得上拿住自個兒命門的狗腿子?
姓唐的是個活泛人,瞧情形不對勁就辭了官衣錦還鄉,省得叫人卸了磨殺驢。要是沒有壽宴這出,誰記得承德還有他這號?
別說趕不上趟兒,就算把他的壽宴砸了,他也不敢哼一句。
至於那位,辜家眼珠子似的七爺,估摸都不知道這事兒。
成世安又言語:“有什麽的,承德要問就怪他個辦事不利的罪名,要是不問,你就當來一趟……那麽不得已的出遊!”
任胭斜眼。
誰沒事兒出遊往大牢裏遊,那不是大河裏洗煤,閑得慌嗎?
當然了,人不辭勞苦來搭救,不能拿歪話捅人心窩子。
任胭點頭:“您這話說的人愛聽,成先生,我又欠您一人情,上回的還沒完,這回的都不知道怎麽報答了!”
怎麽報答呢,以身相許,許兩回唄!
不過這話不能講,顯得他心懷鬼胎。
成世安懶洋洋地笑:“回頭上家,給我辦兩桌席麵,我要吃的不舒坦,這事可沒完。”
“就這麽說定了。”
瞧,姑娘樂了吧?
成世安心裏得意,越得意,越沒形,湊手在她吃過的茶杯裏續了口茶,一飲而盡。
任胭站那兒,若有所思地看他。
他回過味兒來,也覺得放浪形骸:“去年年初咱這兒一場大旱,旱得人心直抽抽,我這兒還沒緩過勁頭,瞧著水親近。”
您這緩的時間也夠長的啊,任胭幹巴巴地笑。
出門跟他上了汽車,肖同帶著徒弟師侄們上了另外一趟車。隔著厚重的雨幕,還能瞧見成世安站的筆管條直,麵前塌著一溜穿公服的。
成世安握著手心裏的煙,撚一撚,有碎渣渣掉在了鞋麵上。
灤平縣長和保衛團長立刻跪下插秧兒,一左一右抻袖子給人擦幹淨,嘴裏念:“成先生,您有話吩咐!”
成世安伸手給煙彈開,卷煙滾進雨水裏,澆的透濕:“那人叫什麽?”
“任越。”
“叫他死這兒!”
有人替他撐開把黑傘,成世安的手插在長褲兜裏,慢悠悠地朝汽車晃,皮鞋底不經意踏過煙卷,碾得粉碎。
開門,上車,關門,汽車甩出一溜水瀑,排山倒海地壓過來。
他連個眼神都沒回。
任胭坐他身邊兒,懷裏抱著個有她兩個寬的大食盒,眼睛錚亮地望著:“都是給我吃的嗎?”
成世安笑:“你願意,勻我點也成。”
任胭掀開了蓋兒,快要把頭給埋進去了。
他靠在椅背上,抱肩瞅她那倆眼放光的模樣:“那是腐乳肉,給你解饞的。”
還熱乎呢。
任胭扭臉笑:“知道,前兒在外頭跑得時候遇上過一個攤,瞅掌櫃的把焯好的大肉塊打水鍋裏撈出來,又軟又嫩,離老遠都聞著肉香了!”
也就這點出息了。
成世安笑,越笑,心裏越柔軟,可也越難掩戾氣。
想去爭去搶,把她從辜廷聞那兒奪過來放在心坎上疼著,隻要她肯對他笑,哪怕是假的,他都願意把命給她。
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這樣泥足深陷了。
任胭捧著肉,還在叨叨:“——橫三豎三劃肉皮,再炒好蜜糖下肉塊,等均勻的裹上醬色,倒進去腐乳汁化開的腐乳,再添勺酒和醬油一塊兒燜……”
成世安看著她,嘲弄道:“你就貓人攤子跟前偷摸瞅著,回頭人把你當耗子拿了!”
任胭搖頭:“那哪能呢,我跑完活計回來,人客人都快吃完了,我沒瞅著方塊肉什麽模樣,光聞著味兒就覺得要醉了!”
沒嚐著,是遺憾。
後來杜立仁和師傅們言語時,她才知道,大塊兒整個兒的叫醬方,切片的叫腐乳肉,就今兒她手裏捧著的這碗。
成世安直搖頭:“你啊,光紙上談兵!”
她埋頭苦吃,話都說不利落了:“不能不能,回去我也要做的……肥而不膩,軟糯酥香,這麽漂亮的光澤,不嚐一口都對不住人家。”
她夾起一筷子遞給他:“成先生嚐嚐嗎?”
他看著她,突然伸出手,拇指輕柔地在她嘴角一抹,沾上滴肉汁。
任胭直著眼兒,撂了筷子背過臉兒抹幹淨,回頭清了清嗓子:“這下沒了……”
成世安把那滴肉汁湊到鼻尖下嗅了嗅:“是很香。”
任胭嗓子發幹,一筷子把肉紮了個坑。
他也不再調笑,取了手帕擦幹淨,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吃。
任胭如芒在背,哆嗦著,一小口一小口地未進嘴裏,不時還拿眼風瞄一瞄身邊的人。
成世安看著她樂,舊事重提:“我剛才,說的是菜,你瞎磨什麽呢?”
能不提這茬嗎?
任胭顧左右而言他:“香的也不止這一道,六七月裏有荷葉粉蒸肉,中秋前後有梅幹菜扣肉,等落了雪可以嚐這道腐乳肉,明兒開了春能做櫻桃肉呢。”
“你知道的倒齊全。”
“那可不。”
“會做嗎?”
“……腐乳肉可以學。”
“回頭做來我嚐嚐。”
“好啊。”
“任胭,做我女人!”話攆話攆出這麽一句,藏在心裏多久了,他不說,等回了北京再沒有任何機會。
任胭低著頭,唇邊的笑意盡數收起來。
事兒知道是回事,說出來又是另回事,她不能再裝作沒明白。
放下筷子,抹了嘴。
她正經地坐著:“上回同您言語過些時候回您話,可沒過兩天我就把自個兒許了人,事兒一程趕了一程,沒來得及和您明說,實在是對不住您。”
成世安的嗓音有些低啞:“我知道。”
任胭落拓地笑笑:“如今那人要和別人訂婚了,我不願意給人做小老婆,所以打算趕回時髦,等進了北京就跟人分手來著。”
他的心就攥在她掌心裏頭,一收一放,一瞬疼得痛不欲生,一瞬又甜得神魂俱蕩。
“所以?”
他想聽結果,迫不及待,心都要從腔子裏鑽出來了。
任胭看著他:“等我分了手,再來認真地和成先生說這事兒,可以嗎?”
“……好。”
他等了太久,好容易等到又坐立難安。怕她哄他,怕她隻是一時不知道如何推脫的緩兵之計,也怕她離不了辜廷聞。
變數這樣大,等回了北京城,在她點頭之前,除了他一顆癡心,什麽都不作數的。
日久幹涸的心塊要被攆成齏粉了。
可她對他笑一笑,又枯木逢春。
任胭說:“成先生,我說話是算數的。”
“好。”他信。
怕是沒救了。
再往後,誰也沒有言語。
那碗腐乳肉剩了一半,涼了,擱進食盒裏,和別的菜一處,再沒有啟封過。
回了鴻雉堂,任胭到掌櫃的和杜立仁麵前領罰。
半道出的事故和她脫不開關係,連帶著給肖同和幾位師兄師弟招了場無妄之災;人家的壽宴沒趕上趟,說出去也是砸了招牌的,鴻雉堂打成立初就沒遇上過的事兒。
掌櫃親自給人致歉,唐府並沒有怪罪,還差人送了二百大洋以示補償,他也不好出麵過問,可杜立仁這裏是要懲罰的。
“打今兒起,我和你的師徒關係就到頭了。”
他不大高興,攆任胭,想歸想,但是並不想她離開的時候還連累他一番。
“你當日沒有正經拜師傅,也沒有帖子,如今沒有雜務,這樣很方便,就自己去了。”
話裏話外,一眼都不想再多看。
任胭恭敬地鞠了個躬:“是,謝謝杜師傅往日的照顧,任胭感激不盡。”
這話聽著刺耳,杜立仁拂袖而去。
轟轟烈烈要當女廚師,如今被人掃地出門,任胭垂著頭,就琢磨出仨字——
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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