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章 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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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胭跟這兒頂了一腦門霜,蔫巴巴的,一個個還趕著趟跑來捅她心窩子。

    呆鵝師兄是實誠人,旁的話沒言語,就瞅著她那麽會,歎了口氣又回去了。

    這算什麽事兒,無聲地告別嗎?

    師弟的眼淚都叫在灤平的監獄裏哭完了,這會瘦條臉腫著,凸著雙大眼泡子,尋常挺俊的爺們兒,這會跟遭了災的軲轆眼大金魚似的。

    心裏頭還氣著她惹是生非來的,能講出什麽好話?

    “師姐要拾掇鋪蓋嗎,看在往日同門的份上,給您搭把手!”

    任胭翻個白眼,被杜立仁攆出師門罷了,又不是叫鴻雉堂給辭了工,犯得著收拾細軟倉皇出逃嗎,合著大夥兒都以為她沒臉跟這兒吃飯了?

    她笑:“謝謝您,鋪蓋就不勞煩您了,往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多照應就成。”

    怎麽著,賴這兒不走了?

    師弟斜眼瞅她,杜立仁目光如炬,恨不得將她給點了。

    肖同打堂口來,給他倆心坎上又紮了包繡花針:“任丫頭今兒歸到我白案門下,我跟掌櫃的告了假,下半晌行師徒大禮,杜師傅若是得空煩請來收徒宴聚聚,都不是外人。”

    慣會興風作浪的小丫頭片子,什麽好人呢,個個巴巴地要,離了上家就有下家收留,這世道要倒個兒了?

    可人白案師傅收徒弟,他總不能攔著。往後任胭不叫師父,改叫師伯了,還是膈應。

    杜立仁那個恨。

    大師傅的火,能把灶間給燒塌了。

    任胭還木訥地站在火心子裏,有點兒傻,這就有新師父了嗎?

    肖同見她沒跟上來,回頭打趣:“怎麽,還不樂意了,那讓你來收個師父?”

    “不敢不敢!”

    她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一個大秧插下去:“謝謝肖師傅收留。”

    肖同望著雨幕,意味深長地開口::“你是個紅案的好胚子,這原也不是我的主意……罷了,來日方長,你機靈勤奮,往後總有你的巧宗。”

    “是。”

    這會是真要有新師父啦!

    她心裏頭高興。

    否極泰來,一趟牢房蹲完,也不盡然都是晦氣。

    下半晌才是拜師,可中晌吃飯的時候,師娘就喜氣洋洋地進門來,後頭領了倆小丫頭,挎著一個木箱一個包袱。

    “爺們兒心眼子粗,沒一件事能考慮周全。”

    師娘擠兌完男人,扒扒腦後頭烏黑的圓髻,翠綠的耳墜子甩的叮當響:“前兒才給姑娘裁的新衣裳,今兒才去取的,我瞧你倆身量一模樣,拜師是個喜慶日子,就先給你了。”

    她不叫任胭推拒,抖開那一整套衣裳。

    荼白的斜襟豎領棉布褂子,扭著三粒琵琶盤扣,領口一道心口一對兒;細細的腰身,配條豆青的棉布裙子。

    木箱子裝的是一雙雪白的長筒襪子,加雙圓頭黑皮鞋,腳背上係著花紋襻。

    跟裏屋收拾完了,師娘又給她拉屋外頭,箱子裏尋麵大鏡子擺上,給她梳辮子:“頂漂亮個姑娘,布褂子布褲的,成了老氣橫秋的爺們兒,這麽樣多活泛,水蔥似的。”

    她一麵梳頭發,一麵柔柔地笑:“我家姑娘跟你一邊大,不愛讀書,好玩兒,以後你想上哪兒溜達,叫她領著你保管錯不了地兒。”

    “謝謝師娘!”

    黃銅鏡麵印出她局促害羞的臉,上頭的笑,水紋一樣的漾開。

    師娘也樂:“你這姑娘就是太抹不開麵兒,往後就一家人,這麽客氣怎麽處呢……俊,怎麽瞧都俊。”

    她給她係了兩道玄青的頭繩,舉了小鏡子身前身後照照,嘴裏不住地稱讚:“成啦,到了點兒行拜師禮去!”

    任胭被她推著出了門,出門前還有儀式。

    跟來的倆小丫頭點了艾草把子,師娘接過來在她身邊來回繞了幾圈:“剛遭了趟罪回來,去去晦氣,阿彌陀佛。”

    草把子之後是新摘的柳條,她接過來衝任胭的衣裳上輕輕地抽打,趕走邪祟,這才領著她奔後院。

    鴻雉堂後院兒是使來唱堂會的,二層一棟大戲樓,對臉二層做來看戲用。

    二樓當中一間正屋,寬敞亮堂,中堂奉著五位祖師爺的畫像,底下燃著香火,燒得正旺。

    當地兩溜擺了八張紫檀太師椅,如今坐滿了肖同同輩的幾位紅白案的大師傅。後頭站著兩排,是各自的高徒。

    任胭的幾位師兄陪在主位的師父師娘身後,師娘將任胭帶進門,甚是滿意地看了眼丈夫換的新衣裳,下垂手坐了等著新徒弟敬茶。

    掌櫃的愛湊熱鬧,領了個司儀的職,捧著個帖子跟邊上樂嗬嗬地站著,叫肖門大徒弟領著新師妹拜祖拜師。

    大師兄姓楊,瘦瘦小小的個兒,正是老愛給任胭點心吃的那位,如今正點了三炷香來引她去拜祖師爺。

    下頭磕頭完了,再給師父師娘行禮,三跪九叩,再送上拜師貼。

    貼子是師娘口述,任胭寫了一遍覺著字歪扭,又謄抄了一遍,這才滿意。

    肖同接過看了闔上,肅然開口:“你既自願入了白案門下,往後當尊祖守規,清白為人,勤勉處事,切勿為惡為歹。”

    “是。”

    聽她斬釘截鐵應一句,肖同麵上這才有了笑意:“你與諸位師兄一樣,當領和字輩,三年師滿出門,一切隨緣。”

    任胭再次磕頭,應一句是。

    大師兄捧了托盤來,上頭是兩盞斟好的熱茶,任胭雙手取過,舉杯齊眉,再躬身獻上。

    肖同和肖太太吃了,他這才開口:“既受你為徒,三年內我必傾我所學,傳你技藝,望你鵬程萬裏。”

    “是。”

    小丫頭送的木箱子裏頭是兩小壇即墨老酒,任胭接了遞給肖同,權當做拜師禮。

    後頭又見過同門的師兄,拜師禮這才算完。

    對麵戲樓請了大班唱戲,這頭熱鬧罷了那又給續上,直到天擦了黑才算完滿。

    下工前,肖同交代:“你我雖為師徒,但終歸一個女孩兒家,貼身端茶捧箸多有不便。何況如今民國,那些虛禮就一概免了。”

    “多謝師父。”

    肖同笑笑,背著手領她出門。

    鴻雉堂門口,杜立仁剛坐上黃包車,一乜眼瞅著這師徒倆,心裏更不痛快,剛要揚聲叫走——

    肖同比了比:“任丫頭去問候你師伯。”

    多大一程工夫呢,師父成了師伯了!

    雖然她不再跟門下杵著礙眼,但是這回更糟心,一牆之隔算什麽挪地方,不但如此,他還發落不著。

    心裏那口氣上不去下不來!

    可眾目睽睽,他又不能為難個晚輩,咬著後槽牙哼了聲。

    這算是成了。

    肖同也樂:“他應下,沒人再敢言語,往後好好的。”

    “是。”

    “為師就不多留你了。”肖同扭頭望著個方向,欠了欠身,“成先生好。”

    他登上黃包車走了,成世安打馬路對麵上這兒來,臉上比她還歡喜:“半日不見你,出息了啊……嗯,漂亮姑娘就得有漂亮衣裳配著。”

    任胭笑:“我有師父啦,衣裳是師娘給做的,這裏還有一套呢。”

    她拍了拍胳膊上挎著的小包袱。

    成世安眯著眼望望夜色:“你這新師父比原先那個講究,走,我帶你下館子吃番菜,回頭再給你做身新衣裳,旗袍怎麽樣?”

    任胭斜他一眼:“您是北京城頭一大館子的二東家,上哪個館子呢?您受累,帶我去趟辜府成嗎,我有事兒要跟七爺講。”

    成世安的笑容有些恍惚,側著臉不知道琢磨什麽:“你這姑娘怎麽老惦記著他,有了好事兒,頭一個要跟他分享,我這麽打個字立在這兒,當看不見嗎?”

    提分手,算好事嗎?

    估摸對辜廷聞和成徽瑜來說,算是卸了挑子吧!

    任胭低著頭,心裏鬱鬱的:“您就當是吧,回頭我請您下館子,把這回給補上。”

    成世安敲她腦門:“讓個姑娘請我,說出去是要叫人看笑話的。得了,上車吧!”

    路上,任胭一直緊攥著她的小包袱。

    等到了辜府門前,成世安去接,她還抓手裏牢牢的。

    “怎麽個意思呢,你是要把衣裳裙子給廷聞送去?”他打趣她,心裏頭擂鼓。

    任胭這才緩過神,把包袱擱進車裏:“我自個兒進去就成了,您尋個地方歇歇腳,我很快出來,對不住您!”

    領路的是辜府裏一個明眸皓齒的小丫頭,進的是她頭回來做飯的院兒。

    院兒裏靜悄悄的,小丫頭衝她欠欠身:“任姑娘您請,七爺不愛叫人打擾,我就不隨您進去了。”

    她走得快,順著遊廊拐個彎,人就不見了影子。

    正房的門開著。

    丫頭小廝來往忙碌,有看見她的也隻是微微頷首,接茬忙活自個兒的夥計,倒有眼神相接狐疑的,卻沒有聽一聲交頭接耳。

    屋裏沒有人,對麵的書房倒亮著。

    門扇虛掩,任胭站在那兒了。

    “七爺——”

    她低低地喚了聲。

    裏頭半天沒什麽動靜,隔了半晌,才聽著細微的水聲。

    任胭的心涼透了,提了嗓門又言語:“七爺還有七日訂婚,日子說長說短也就眨眼的工夫。我想著這光景還是把話說明白,我不愛給你做小,您也不是這樣人……”

    話到嘴邊,剜的是心。

    她低頭疼了一霎,開口:“咱們好聚好散,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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