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章 追求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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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真的黑了。
鐵塔一模樣的男人離開後,任胭才發覺。
壁櫥上有小座鍾,黃銅鍾麵雕著對閑坐的小人,上了弦的機芯推著鍾錘左右擺,鐺鐺敲了七下,外頭仍舊烏漆墨黑沒聲兒。
屋裏頭的人開始壓著嗓眼兒嘀嘀咕咕,未卜的前途都沒工夫議論,想的是今晚上有幾成把握活下來;外頭坐的站的是天頂上的人,誰在乎這一屋螻蟻的生死。
尤其後來,窗戶扇一霎被照得亮如白晝,嘈雜鼎沸的鬧騰衝進來,把逼仄的空間擠出窄窄一道陰影,推向絕路。
那些鬧騰不是正常動靜,嘶喊的哭鬧的,別在腰間拎在手裏的響兒也派上了用場,你來我往勒出一個天網,裏頭是死外頭也未必是生。
屋裏不曉得是哪位沒繃住,嗷一嗓子哭上了。
這一哭不打緊,屋裏像是被杵穿了的馬蜂窩,點著了的草垛子,眨眼天昏地暗飛沙走石。
等哭得昏了頭的,就奔著亮堂的地方逃。門打外麵上了鎖,就砸了桌子腿椅子背搬去砸窗戶,好好的菱格窗被敲成了寒冬臘月的枯樹杈子。
大夥兒爭先恐後從杈子縫隙裏鑽出去,腳剛落地,就叫人用響兒頂了回來,像咬了餌被提溜出水麵的魚,光挺在地上瞎撲騰。
任胭躲帳幔後頭,縮著身子塞角落裏,捂著嘴不敢言語。一對褲腿湊一塊篩糠,心裏那麵鼓都快擂破了。
這都是些什麽人,要不要緊?
外頭好與壞,她沒膽子也沒資格問問,自個兒生死卻是頭等大事。
很快,廂房裏消停了。外頭呼呼啦啦好大一陣兒,也消停了。
光線暗了下來,門上的鎖被打開,吱呀——
有人進來,握著支手電,四下一掃,點了兩溜蠟燭,絮絮地說著話。
隔著霧似的布簾子,瞧那說話的身形像是辜府的三管家,早上抱著紅紙包來散大洋的財神爺。財神爺和顏悅色地言語訂婚宴散了場子,明兒鴻雉堂歇一日不開張。
另交代,是七爺的意思。
鬧雞瘟似的人堆兒這才活泛起來,推推搡搡地說走,從敞開的大門裏低著頭小步跑,不敢四處亂看,也不敢踩出點響。
任胭也耷拉著腦袋混在人群裏,叫人領著出了辜府的後門。
也不是多晚的點兒,胡同裏竟連一趟黃包車的影兒都沒瞧見;府門前的光束一時間在空蕩蕩的街麵上拉出老遠,攪和進薄薄的霧氣裏,荒涼得很。
散開的人群全紮進這處荒涼裏,腳底下踩著風火輪,朝著家的方向奔逃。
任胭一氣兒進了磚塔胡同,竄進院兒闔住門,靠在上頭還在急促地喘。
佟氏夫妻歇得早,院兒裏隻剩那四位先生的屋是有光的。
這樣巧,辜廷聞沒動靜時候,對麵的燈始終沒能亮;這會鬧得翻江倒海,這四位就出現了,事先合計好的。
遊廊的柱子上頭有星點紅火光,張先生正倚在那兒抽煙,煙霧繚繞裏衝任胭招呼:“任姑娘下班啦!”
任胭應了聲,接茬站垂花門上琢磨,是直接回房呢,還是從他這兒打聽點事兒?
張先生像是知道她的心思,滅了煙卷才對著院兒裏的石凳比了比,又揚聲讓同伴送壺熱茶來,開門見山:“是不是擔心七爺?”
“是。”
張先生也沒瞞著她:“我們也是打辜府剛回來,比你知道的可能要多點兒。”
訂婚宴中途夭折,因為成徽瑜沒露臉,陪同的老媽兒被敲暈在車裏頭,鬧不明白自個兒家的姑娘多早晚沒的,或是根本就沒出家門。
辜家老爺正著急上火,又接了個的內閣選舉結果的電話。
他一敗塗地,甭說頭把交椅和各部門總長,連個文書的職也沒落著,就這麽著結束了光華璀璨的仕途。
蒼穹頂上的人一瞬跌下來,敲得北京城的地皮都生疼。
虎落平陽,倒也沒被欺負得過於淒慘,還撿了個西北檢閱副使的任。
半大不小的官兒,也算得上肥美的差事,就是上司給的期限趕了點兒,今天夜裏的飛機送走,後兒上任。
辜老爺老了老了還叫人往臉上揍了一巴掌,得虧宦海沉浮經得住,沒一口氣背過去;一麵叫人收整行囊拖家帶口往西邊兒趕,一麵命人捉拿吃裏扒外的小畜生。
小畜生長大了,添了倆翅膀的猛虎,一頭紮下來就能給他往心窩裏捅刀子,辜府裏鬧了那麽一出,辜老爺最後铩羽而歸。
張先生輕輕地歎:“若不是太過驚險,當真該叫你出來瞧瞧七爺布的這道局,精彩精彩。”
任胭聽得雲山霧罩,唯一能鬧明白的就是辜家父子倆鬥法,老頭兒棋差一招,離開了富貴窩,得去那苦寒之地挨著。
她不大明白,什麽要緊事兒,父子二人前後鬧成這樣。
張先生欲言又止:“廷聞和辜家不能同存……上回他叫人打傷是辜老爺下的死令,動手的都是辜家老人兒,沒舍得對廷聞下死手,如今都失蹤了。”
高門大戶,父不是父,子不是子,這樣事兒也不新鮮。
可聽說是回事,眼瞧著又是另回事,任胭沉默著。
張先生也頗為不忿,想抽根煙緩緩,又惦記著姑娘跟前不能造次,海飲了兩盅茶才好些。
任胭啞著嗓子問:“我聽說的不多,不過七爺是最受寵的,老夫人也……”
張先生搖頭:“聽說過辜家五爺嗎,和廷聞是雙生子,前後就差那麽一刻鍾,也是叫辜老爺的令給造沒的,多好一人……”
任胭沒再開口。
“辜家最不缺的,就是兒子。”
也是,上回辜老爺新娶的十五歲的姨太太,如今也有了身孕。
張先生按著石桌起身,搖搖晃晃:“七爺之前學的是法律,因著五爺的事兒才改了行……他想知道真相,想要地下的五爺知道真相,也想讓天下人知道。”
總有人得先醒過來,替沉睡的記著些事。
張先生沒再多說,道了句晚安,回了屋。
對麵的燈徹夜亮著,任胭時睡時醒,迷糊間總能看著分明。
隔天鴻雉堂不開張,用不著上工,可還是按著點兒醒過來。瞅著鏡子裏倆腫眼泡子的姑娘,她有點恍惚。
箅了頭梳條大辮子上外頭打水,一拉門,廊下正坐著個爺們兒。
黑褲白襯衫,袖口用袖箍勒著,烏黑的短發蒙了層水霧,抬起頭,就拂在鏡片上:“早!”
辜廷聞笑一笑,兜裏拿了手帕擦眼鏡。
任胭握銅盆的手,鬆一陣兒緊一陣兒,喉嚨口又幹又堵,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多久沒見了呢?
其實也沒一程子工夫,卻像隔了一年半載。
他跟這一年半載裏瘦了一圈,她的心也跟著縮了一圈,尤其昨晚上張先生的那番話,心眼兒就像有把鋒利的刮刀,嗖嗖地剔她的肉。
任胭垂下眼睛,端著銅盆下台階,沒應他。
哎,怎麽也沒跟上來呢?
她豎著耳朵聽身後的響,人坐那兒,紋絲未動。
心裏慪氣,腳步聲越發大,噔噔跑過去,再噔噔跑回來,洗漱時候把水抄得嘩啦啦響,天翻地覆。
哪吒把海都要攪翻了,那位爺還是老神在在。
任胭那個火。
端了盆把水潑院兒裏,都能下場雨,等再預備著進門的時候,袖口叫人扯了一下:“是否方便,我有話想跟你談一談。”
你想談就談啊,德性!
“說吧。”心不爭氣,順嘴就往外跑。
“我沒有訂婚。”
知道啊。
“家裏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我想出些下策才把這事兒應付過去,所以之前的消息是刻意隱瞞你。”
這算是,道歉嗎?
任胭站那兒,背對著他,想聽一聽,還有沒有別的什麽話。
“今天的報紙會刊登出徽瑜與我解除婚約的新聞,原因是我這個人衣冠梟獍,頑皮賊骨,前緣散盡,各自另尋良配。”
任胭斜眼瞧他,成小姐解除婚約的說辭,你知道的倒清楚。
成徽瑜是個春水樣溫柔的女孩子,這樣不假辭色的詰責,怎麽會出自她的口中,何況在她眼裏,辜廷聞沒一樣不好。
任胭攪著手,剛才動靜鬧得太大,手心裏全是濕滑的水珠子,這會心沒著沒落的。
她想了想,說:“昨兒我也在,聽了兩耳朵。”
辜廷聞問:“你有什麽想法。”
他解除婚約了,光棍一個,她的想法何其多,可怎麽說呢?
任胭垂下頭:“那天晚上,我上你家啦,堵你書房門口和你提分手來著,你要是沒聽見……”
“禾全聽著了,同我說了個大概。”他言語裏有笑意。
任胭頓時覺得臉熱。
這都什麽事兒,鼓足勇氣跟人分手,結果鬧場烏龍,還叫人給聽了牆角。
辜廷聞說:“姑娘既然提了分手,理當遵從。”
任胭的心往下沉,扭臉——
他卻在笑:“我這個年歲的人,再遇上年輕的女孩子,理應正經追求一番。我等在這兒,想同你說的正是這些話。”
她的心歡蹦亂跳,跳的活泛,活泛的耳根子熱,出口的話沒了章法:“那要瞧,你怎麽追求了。”
他笑,手邊的食盒推開,裏頭一碟子鴛鴦酥盒:“早起,做了點心。”
碟子上還是那行字兒,得成比目何辭死,隻羨鴛鴦不羨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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