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章 該罰

字數:6795   加入書籤

A+A-


    任胭知道這世道不太平,要是太平,這天下的當家人能跟走馬燈似的換了好幾茬嗎?但她也沒料著動蕩如此,連個被排擠的白案師傅都得叫人惦記上。

    她問:“人傷著哪兒了,是匪賊綁架了?”

    禾全瞅她這副單純模樣就知道辜廷聞肯定沒告訴過她實情,暗自後悔剛才情急說漏了,這會鉚勁兒找補吧。

    他搖頭:“沒找著人,不知道。”

    任胭也急,可沒辦法,辜廷聞都沒門路,她能頂什麽?

    禾全見把她蒙住了,心放下點:“勞煩您照顧七爺,我給您二位煮茶去。”

    說完,抱了衣服扭臉就要跑。

    “站那!”任胭跟後頭就是一句。

    禾全當真站著沒動,他怕呀。

    這位姑奶奶可是連成先生那位血祖宗都治的住的人,平時瞧著可愛水靈討人喜歡,誰知道發起火來能把天戳一窟窿,誰不知道鴻雉堂下半晌那場熱鬧啊,聽著都驚心動魄。

    剛才一嗓子,說實在的,他想跑,可腿肚子抽筋跑不脫。

    禾全訕笑著扭回來,恨不得給她打一千兒:“任小姐,您有事兒啊?”

    任胭瞅他那賊眉鼠眼的模樣,就琢磨他揣一肚子鬼主意:“你老實說,我師父南下是嘛去了?”

    探親?

    先跟梁拂碰麵,後頭再給太太孩子打發走,獨個兒上路還叫人刺殺失蹤,探個鬼親!

    禾全心都揪成一個點兒了,腆臉跟她打太極:“那您師父您都不知道,我就更加不知道了。我就七爺跟前一碎催,您要不問七爺去?”

    兩口子的事兒,他一下人,越摻和越亂。

    這小子個頭兒不大,腦袋瓜子機靈,跟泥鰍似的,有股潮氣都能遊跑嘍。

    任胭嗤之以鼻:“走吧你,燒你的茶去!”

    “好嘞!”

    聲口老響老高昂,任胭進屋時候,還在庭院裏頭還蕩了兩蕩。

    屋裏頭那位爺兒正抻著兩條長腿杵在茶幾上,長褲的邊兒落拓地卷著細條條的卷兒,昭示著他現在的放浪形骸;人前是古板嚴肅的辜七爺,背了麵兒就是不修邊幅的紈絝公子哥兒。

    磚塔胡同那會,辜廷聞不上班的光景總會寫文章到天亮才關了台燈,一氣兒睡到天擦黑起身,囫圇洗漱完了上屋裏,還留著淺青的一圈胡茬兒。

    襯衫領子下頭掛著鬆散的領帶,歪扭的一個領帶結在第三顆紐子邊晃蕩,人手裏捏著支鋼筆赤著腳在地毯上來回走,口中念念有詞,想起什麽就隨手抽張紙記下幾筆。

    飯根本不記得吃一吃。

    任胭起先覺得古怪,後頭看久了就很有意思,一麵端著碗吃飯一麵看著他唱戲;等他坐到身邊來就勻給他一勺子飯菜,尋常挑剔的七爺就這會最平易近人。

    喂什麽吃什麽,格外乖巧。

    任胭是個促狹鬼,看他老實好糊弄就欺負人,挑了滿滿一勺子蔥薑塞人嘴裏,倆眼直瞅著他做什麽出格反應,結果讓她大失所望。

    辜廷聞麵不改色地吃完,還接了一口她送去的蝦仁,兩粒高湯煨煮的蝦仁和一勺子蔥薑於他而言,並無什麽分別。

    這麽著倒鬧得任胭不好意思,乖順地給人挑菜吃,再沒有捉弄他的心思。當然這事兒也沒跟誰提過,藏在心裏自個兒樂一樂就完了。

    這會背著人,這位爺兒的精氣神又懈怠了,仰臉兒軟趴趴地躺著撫額頭:“頭疼。”

    聲音不大,又在笑著,倒像是在撒嬌,很委屈。

    任胭不吃他這一套,靠在門框上抱肩瞅他:“頭疼啊,多喝兩杯就好了。六十年的花雕,我給您再搬兩壇?”

    是見他醉了酒心疼,又不好生說,光在那擠兌他。

    辜廷聞微闔了眼睛,也闔住了裏頭濃醉的笑意,向她伸出手:“胭胭——”

    任胭脊梁骨一軟,打了個趔趄。

    往日兩人處著,情到濃時誰也不顧著分寸,嘴巴身子都緊緊貼著,他猶自還不滿足,咕噥著疊聲喚她的名兒。

    叫到她心軟身酥,任他為所欲為。

    一回兩回,他得了便宜越發不知收斂,這會見她不高興,又下氣兒哄她。

    那句老話怎麽說來的,一招鮮兒,吃遍天!

    臭德性吧!

    她背著兩隻手,不情不願地靠近他,就那麽居高臨下地看著:“問你個事兒。”

    “好。”

    他直起身,兜手一圈將她抱在懷裏,臉埋在她肚子上蹭了蹭,呼吸平穩了。

    任胭折著腰跟條螞蚱似的,受著溫熱的呼吸攏在肚皮上,天冷了,這麽舒坦歸舒坦,但臉還是熱。

    她隨手胡胡他頭頂的黑發:“我師父到底什麽人,你除了做報人,還做別的什麽營生?”

    話連著一塊兒問,是懷疑了。

    辜廷聞抬起臉,看著她,眼睛裏有光,沒了笑。

    任胭認真地看著他:“我不是要打聽你們到底什麽人,隻是張羅點兒準備,回頭哪天萬一……我也不至於慌了手腳。”

    以往要置他於死地的是他親爸,人叫他給攆甘肅去了,可真沒別人了嗎?

    這回目標是肖同,下回就可能是梁拂,或是張嶽年,再或者辜廷聞。

    他們做什麽,尋常話裏話外,任胭多少能猜出來點,她不問不代表她掛著心。

    “胭胭——”

    “嗯。”

    “我們做的,是利國利民的事。”

    “嗯。”

    “走的也是正路。”

    “嗯。”

    “所以,別怕。”

    “師父在哪兒失蹤的?”

    “天津,去上海的船上。”

    “會救回來的。”

    “是。”他握著她的手,笑一笑,“他也是我的同事。”

    任胭點點頭,也笑:“你還真是煞費苦心。”

    不過半年,她就能在北京城聲名鵲起,同他暗中相助脫不開幹係,他給她砌了天梯,讓她走到最高處看見光明。

    “謝謝。”她低頭,親親他的嘴唇。

    醉酒的人最貪心,握住她的腰不願意放人。

    最後抱住她覆在自個兒身下,手指流連在她脖後皮膚上,親一下揉一下再喚一聲胭胭,一雙眼睛漆黑,裹著颶風和雷霆。

    她看得心驚,身子卻是軟,和他的身體膩在一處,時間一久,倆人都覺察出不對勁兒來。

    親吻難得停下,他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地親她,倒是身子挪開了點兒,手從頸後抽出來撫摸她的臉:“別怕,這地方不對,我……”

    他想說不會乘人之危,可心不由得他,話說了半截就不容再言語,徒留一室旖旎和風流。

    任胭垂著眼,瞅他襯衫領子下的紐扣。

    是水晶嗎,很漂亮很有光澤。

    “替我解開。”

    他握著她的手,把手指貼上扣子,聲音嘶啞。

    任胭慌亂地抬眼——

    卻見他眼神玩味,滿目的笑與興致:“我隻是吃多了酒,有些熱,胭胭在想什麽?”

    身子滾燙,能生出一盆火來,握著她的手越來越緊。

    去他的吃酒!

    誰信!

    任胭推他,順手在他心口擰了一把。

    他哼了聲,還是笑。

    閨房裏的動靜撓人的心窩子,禾全送茶水進門,腿腳發軟扭臉就磕門框上了,叮鈴桄榔稀裏嘩啦,瓷片茶水砸了滿地都是。

    七爺惱了,指了他倉皇出逃的背影:“糟踐的茶,打你月錢裏扣!”

    禾全苦著臉,撒丫子飛奔。

    他奔的是廚房的方向。

    電光火石之間,任胭記起了爐子上的湯羹,跳起來就往外跑:“哎呀,我的魚!”

    守了一下午的魚,這會差不離該變成鍋底灰了吧?

    她痛心疾首,衝進了廚房。

    禾全正把鍋搬下來,拿了勺往湯盅裏盛:“任小姐,您怕廚房的毛病真格兒好了,那太好了,這魚羹好香啊!”

    “什麽魚羹?”

    禾全古怪地看她一眼:“這不是您做的嗎,我瞅著跟西湖魚羹一模樣,鮮嫩油滑,倒比那西湖魚羹味道鮮美,模樣也好看。”

    方才膩味久了忘了這魚,煮的時間一長,魚肉成了魚糊,倒真像禾全說的羹湯了。

    本來琢磨這菜也是靈光一閃,到底做成什麽樣兒也沒個譜兒,如今歪打正著,成了兩盅羹湯。

    禾全放下湯勺,又問:“您還做別的菜沒有,您和七爺晚上就吃這個?”

    他這麽一提醒,任胭回過味兒來,拿眼往四下裏那麽一瞅——

    得,五髒六腑又開始哪吒鬧海了!

    也不知道打鴻雉堂出來那會是怎麽憋著股勁兒,一氣兒買了魚洗刷燉了,熬到這時候也沒個想法;要不是禾全說,她還沒記起來自個兒的毛病。

    “你說我這是好了呀,還是沒好?”她那個愁啊,回了屋捧著臉,拿個小湯勺攪合魚羹。

    辜廷聞笑:“好事兒。”

    “哦。”

    “怎麽想起來做這道菜?”

    任胭哽了哽,一口魚羹下去,鮮得齁嗓眼兒。

    有時候她就特好麵兒,尤其在辜廷聞跟前,總不能跟人說下半晌同位潑婦罵街打仗來著,打著打著打出靈光來了,那她也不成了個潑婦嗎?

    她信口胡扯:“魚自古以來最受大夥兒喜愛,您瞧《詩經》記載‘飲禦諸友,炰鱉膾鯉’,魏晉的魚片已是‘蟬翼之割,剖纖析微’的地步,到了唐時更是‘金齏玉膾’登峰造極,我又怎麽能不喜歡呢?”

    辜廷聞舉著勺,要笑不笑地看著她:“是嗎?”

    “是,是啊。”她心虛,垂著眼不敢看他。

    隔著張桌幾,他俯身來咬她的嘴巴,輕笑:“扯謊,該罰!”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