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章 燜江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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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個屁,成天就知道是是是!”

    辜二爺又惱了,點著根煙狠狠嘬一口,隔著煙霧瞅杜立仁:“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往日機靈勁兒都喂了狗,這會非但沒落著好,還把爺一塊兒順坑裏,看你是活膩味了!”

    杜立仁越發矮了身子:“二爺,原是那柳子見色起意,跟肖玫說兩句就找不著北,這才把我的計劃給抖摟了,說來說去都是女人誤事。”

    辜二爺越發不屑:“少跟爺在這兒嘞嘞,成天女人誤事誤事的,我看你倒是把女人給收拾了,才算有能耐!”

    杜立仁訕笑著:“那我哪兒敢,任胭是七爺心尖上的人,回頭出了岔子,都不敢勞煩二爺救我,怕壞了您和七爺的兄弟情分!”

    辜廷望抽口煙,冷笑:“老頭兒老太太連成徽瑜都瞧不上眼,還能看上你們這起下三爛?心收肚裏吧,甭說心尖子,就算她是頂上頭的天皇老子都進不了辜家的門。”

    杜立仁長出了口氣:“這我就明白了,二爺等著瞧好吧!”

    二爺歎一聲:“好什麽好,那也是我一根秧子上提溜下來的兄弟,要不是看著老頭兒老太太的麵兒,早冠個革命黨的名兒砍頭了,這費勁的!”

    他大言不慚,杜立仁垂頭聽著。

    辜廷望抒發完,拎著手套往他臉上拍了兩記:“今兒是看在往日救過我的份上饒你一命,再敢有下回,甭說鴻雉堂最後到不了你手,小命也得打你手裏飛走嘍!”

    杜立仁連連作揖:“是是是,謝二爺。”

    辜廷望的隨從替他掩上車門,輕飄飄地戲謔打裏頭傳出來:“那爺先跟這兒恭喜杜師……杜掌櫃的了!”

    車給他撂下,杜立仁就站在無邊的夜幕裏,扭臉瞅鴻雉堂。

    飛簷翹角的三層樓,雕梁畫柱,金碧輝煌,再有身份的人上這兒也得禮敬三分,是要瞧辜家七爺的麵兒。

    不過不要緊,要不了多久,這鴻雉堂就要換東家了。

    做廚子就算走到頂端,始終也是跟泥水裏撲騰,總不如自個兒做主子給人臉色瞧。正因他這大半輩子受夠了冷眼,才答應辜廷望的條件。

    作為交換,他要鴻雉堂。

    杜立仁收回眼,出了胡同,招呼黃包車。

    鴻雉堂被他裏撂在身後,門關窗闔,巡夜的夥計是在前院兒還是後院兒眯盹去了,聲息皆無。

    東邊兒見了亮,任胭揉著眼進了鴻雉堂,和堂口的夥計招呼過了奔後廚。

    堂頭正從後院兒來,走了個對臉,扯了她一把:“小柳子辭了工了。”

    “這樣突然!”任胭最後一點瞌睡蟲都振飛了。

    堂頭撇嘴:“一開張,人哥哥拿著契書償金進的門,掌櫃的驗過了戶籍憑證,上頭保甲番號照片明明白白,哪有不放人的道理?”

    “可說了為什麽?”

    “回家照料田產。”

    十月裏,照料什麽田產要這樣火急火燎的?因著肖同槍傷那事兒,任胭不敢多問,隻當個熱鬧聽聽也就罷了。

    她合計了一整天,約莫和辜廷聞脫不了幹係。可往深裏去就不該是她過問的事兒,說便罷了,為了安全,他不說她再不提。

    小柳子的事就這麽無聲無息地過去了,醫院裏碰到肖玫,她還惦記起這個滿嘴俏皮話的小夥計,知道人離開了北京城是老大的遺憾,說就這麽個朋友也散了。

    任胭惦記裏頭的隱情,沒跟她深談。離了醫院,街口抄近道往家趕。

    窄窄的胡同裏,走在頭前的是一老太太,正推著輛獨輪車步履蹣跚;她越瞧越熟悉,上前搭把手就樂了:“婆婆?”

    豆腐婆婆扭臉:“喲,這不任姑娘嗎?”

    “可不是我,您怎麽上這兒來,離家老遠了。”

    “快入冬了,腿不方便,想來醫院找正經郎中瞧瞧又沒銀子。”豆腐婆婆拍了拍兜,訕笑著,“就尋了個土郎中,糊了幾貼藥膏子能湊合過一冬。”

    任胭沒言語,給她推著車送回豆腐胡同。

    婆婆回家上了坑一歪,腿抽疼得不能動彈:“咱也不是外人,婆婆就不招呼你了。”

    任胭笑著擱下書本,熟門熟路倒了兩碗熱茶,自己喝完一碗,紮了辮子上廚房裏給婆婆張羅飯。

    婆婆露麵時候,她已經把江鯰給切洗幹淨,片了瓦片模樣的小魚肉塊,上了漿擱在了碗裏。

    她順勢抬頭笑:“我瞧著水缸裏養著魚,笸籮裏還有豆渣耙,燜了魚給您吃。”

    打從上回那道魚羹起,她似乎真格兒不怎麽再畏懼廚房;成天逼迫自個兒在鍋碗瓢盆的聲響裏轉悠,心裏的恐懼竟然也一裏一裏沒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拎刀也不哆嗦了。

    拜爾德雖然不讚同她這樣極端的做法,但也不得不讚她是個神奇的病患。

    婆婆抻著腿坐在長條凳上看著她:“好久沒嚐過你的手藝了,如今你也是大師傅了。”

    “您高看我,算不上。”

    任胭搭話,手裏的活沒停下。搬了黴箱擱在灶台上,掀開頂上頭一層稻草,露出勻鋪在草層裏的淡紅色的豆渣耙。

    婆婆又笑:“黴豆渣還是你二月裏頭來那會教我的,前些時候黴了幾十箱,全賣出去了,小館子裏要的最多,可掙了一大筆。”

    “那敢情好。”任胭切了幾塊豆渣粑,放在烘熱的大鐵鍋裏烤,“再冷些,就黴不成了,等到快開春暖和時候,您再忙上。”

    婆婆說:“你是有能耐的人,都聽你的。我看你抱著書,是不做廚子了嗎?”

    “沒有,是下了工後上女校旁聽的。”

    婆婆沒大聽明白,也沒問:“哦,讀書好,讀書有見識。”

    許久不見,上回又鬧個大紅臉,誰也沒了話。

    這會任胭正撈了烘烤過的豆渣粑給切成長條,鍋裏烘熱了油下了醬和辣子炒出清香,這兒沒得高湯,隻盛了一瓢冷水,好衝豆渣粑和料子下鍋燒開。

    滾了水,撳了火苗子,煨煮出豆香,再把豆渣粑盛在大湯碗裏。

    魚塊和蒜粒分別入浸了豆味的湯水燜半個鍾頭,湯水澆團粉勾上一層稀薄的琉璃芡,燜入豆渣粑;濃稠的湯汁頂一層翠綠的芫荽粒和豔紅的辣椒末,裹了魚塊裝在湯碗裏。

    醬香微濃,鮮辣的滋味帶著清淺的魚香從嫩紅的湯汁裏跑出來,在小小的屋子裏亂竄,門簾兒一挑,撲向剛進屋的祥生。

    祥生陡然見屋裏的大姑娘,手腳不知道怎麽樣騰挪,站在門口隻顧上笑:“任,任姑娘來了!”

    一年輕爺們兒跟這兒,她再留下多有不便,洗淨了手抱起書要走。

    婆婆坐桌邊衝外頭吩咐:“天黑路遠,給任姑娘好好送回去。”

    門口停著輛黃包車,祥生不好意思地撓頭:“先上家看姑媽,吃個饃饃再回車行,不,不知道任姑娘也,也在。”

    任胭笑著交代來意:“這會看婆婆沒事兒,也要走了,外頭敞亮,您忙著。”

    “我送你。”祥生一腳跨進車把子裏,拉了車停門口,殷切地瞧著她。

    任胭笑著婉拒:“婆婆腿腳不好,你趁空多照顧著些,我不要緊。”

    “任姑娘——”

    他在身後頭喚她,又四下裏看了看,低聲說:“昨兒下工前最後一趟拉的爺兒,好像是你師父,刀條子臉,上城東去的。”

    任胭啊了聲:“是不他賴你車錢了?”

    祥生搖頭:“我看他是坐大汽車來的,車上還是辜家的二爺,倆人在鴻雉堂前那條胡同裏大吵了一架,大師傅後來看了很久的鴻雉堂才叫車,上車的時候還說了句擎等著。”

    任胭皺眉:“後來呢?”

    “我多嘴問了句,他老大不快活,說女人麻煩,爺們兒事兒也多,再說話就不給車錢,我就沒敢再問。”

    任胭不言語了,老覺得這裏頭有事兒。

    祥生又問:“大師傅老不待見你,我就想問問任姑娘,你,你最近還好嗎?”

    任胭笑,鞠一躬:“我很好,謝謝您。這事兒我知道了,您也甭再對人講。”

    “知道知道!”姑娘要臉麵,被師父不待見不能讓外人知道,祥生一勁兒點頭。

    他站門口,瞅著姑娘窈窕著走遠,傻樂了半晌,進門去了。

    婆婆正跟屋裏坐著,等他家來吃飯,這麽快瞧著人,直說不爭氣。

    祥生憨憨地一笑,上廚房搬湯碗來照顧姑媽吃晚飯;湯碗一掀,底下碼著四塊銀元。

    婆婆攥了錢,眼睛發紅,半晌才歎一句:“好姑娘,可惜了咱們家,配不上人家。”

    任胭下學那會就已經饑腸轆轆,再做了一碗豆渣粑燜鯰魚,一肚子饞蟲可就鬧騰開了;她一路飛奔著衝進院兒裏,把樹下掃葉子的趙媽媽唬一跳。

    “你可慢著點兒吧,本就是張圓臉,再磕扁嘍!”趙媽媽又衝她那方向,“七兒在廚房,做了你愛吃的。”

    “知道啦!”

    她放了書,跳出來進廚房,沒見著人先喚:“廷聞——”

    恨不得撲棱著翅膀的往人身上衝,後頭抱住了腰,拿臉蹭他的背。

    辜廷聞正斜刀片白魚,被她撞了個趔趄,刀口卻穩穩地劃過。

    他沒言語,站在屋角喝茶的兩位先生先開了口:“七爺身邊竟有這樣位乖巧伶俐的乳燕?”

    任胭睜眼,餘光正瞅著梁拂和張嶽年臉上不懷好意的笑:“……晚上好。”

    兩位先生脫帽致意,然後笑著離開:“打擾了,待會見。”

    人走了,任胭把臉捂在辜廷聞背上:“你怎麽早不提醒我?”

    七爺無辜地站那兒,低頭看著腰間細條條的手臂,笑:“胭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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