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章 荔枝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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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胭隱約記得母親提過一次,外祖年輕時候是個風流俊俏的郎中,極擅女科,也擅以藥膳滋補養身,外祖母自嫁來便在家中烹飪藥膳協助外祖。
後因給巡撫未出閣的姑娘診出三月身孕,外祖在獄中抑鬱而死;外祖母落落寡歡,不久也亡故。
母親便不敢再與醫術有所牽扯,隻做了女廚師撐個飯館了以度日;直到被接進任家那處小院子無所事事,才放心地教她本事。
當然,十來年才隻學了些皮毛,母親那樣的女人才是大家,父親壓根兒配不上她。
可惜的是他們都不在世了,有情還是怨,總有他們訴說的去處;想來母親是願意說的,父親願不願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惜娘自廣東嫁到保定,落葉歸不了根,還在陌生的地界兒潦草掩了身後事,怎麽想怎麽心酸。
任胭望一望城西,她有些想娘了。
等下回歇了工,應當去掃掃墓陪她說說話的;還要尋個適當的機會領著辜廷聞去拜拜她,畢竟那是她家姑爺,不見一麵說不過去。
她滿懷心事,跟後院裏徘徊了很久,耷拉著腦袋進了後廚。
楊師兄正跟案邊挑桂皮,掀了張幹皮衝她彈了一指:“叫人催個稅,傻眼兒了?還沒進門呢,就替自個兒爺們兒疼銀子了?”
任胭煩他:“您能有一會正經嗎?還有您這幹嘛,嗆人雜工上的行呢?”
楊師兄撿了五六片桂皮扔碾子裏頭,抻個手老大不情願地磨粉:“人杜師伯手底下的師兄拎了一兜子砂仁來叫我收拾,說要緊時候正忙,回頭醃肉燉肚,我能不給搭把手嗎?”
任胭斜眼瞅他:“白案跟他們眼裏就這樣閑著,何師傅和鄧師傅也願意他們來擠兌咱們?還有您尋常不最會蒙事嗎,現在怎麽這樣的實誠人?”
楊師兄聞了一鼻子香氣,扭臉打了個噴嚏,齉著鼻子言語:“大師傅說啦,咱這兒做粥和點心也得用,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不就幫個忙嘛,回頭人也得幫咱們不是?”
那得等到多早晚去?
任胭往他跟前湊:“哎,跟你說個事兒唄?”
楊師兄滿臉警惕:“師傅不在,你可別作妖,回頭我可保不了你!”
任胭笑:“您琢磨什麽呐,你跟這兒磨桂粉也討不來好。我想起個方子,做荔枝膏,回頭請人來試菜。”
楊師兄瞅她一眼:“你還迷糊呢,這個天哪來荔枝?”
“用不著荔枝,是烏梅!”
“怎麽做?”這是個有八個心眼兒的小丫頭,在廚藝上還是信得過的。
他跟那磨桂粉,瞅著自個兒師妹歡蹦亂跳地扒了一罐烏梅子出來,秤上約了八兩,利落地給切了核,剝了黢黑肥厚的梅肉。
手裏的桂皮叫順了幾張秤出六兩,掀了皮銼成粉;又踅摸來半錢麝香,磨粉的時候,鍋裏的生薑汁已經燒得滾開。
砂甕子裏煮了清水,下了烏梅和桂粉熬去半鍋湯汁,跟紗網裏濾去碎渣;再擱鍋裏下一斤半的糖粉和濾好的生薑汁。
甕子裏竄出來酸甜的清香,熬出的飴膏咕嘟咕嘟地頂著鼓泡,盛出的膏湯濾了渣擱在水晶碗裏沉澱,撒了麝香粉再調蜜糖,等著定型成烏紅的稠膏。
用不著半點荔枝肉,卻生生吃出荔枝的味兒,十月裏頭滿口夏時的清涼。
師傅們來嚐的時候,問了句:“有什麽講究?”
任胭笑:“沒什麽講究,秋冬時燥,用來生津止渴,去煩躁最好。”
師傅們又問:“可有出處沒有?”
“元代《禦院藥方》和《飲膳正要》各有提及。”
“去請大夫來驗看。”
任胭放了心,扭頭衝師兄擠擠眼;楊師兄樂樂嗬嗬磨桂粉,半個鍾頭沒過,已經盛滿了個大盅。
隔天,點心水牌子上就掛出了荔枝膏。
楊師兄第八回打堂口溜達回來,頗有自家姑娘初長成的自豪感,沒胡子就撚一撮頭發絲:“師妹長大了呀,回頭探望師父也好交代啦,甚欣甚欣!”
蔣師傅甩著麵,兜頭給他一瓢冷水:“任丫頭爭氣,有你什麽相幹?”
楊師兄急眼了:“桂粉還是我磨的呢!”
蔣師傅冷冰冰瞅他:“太不要臉了!”
楊師兄樂樂嗬嗬扮個鬼臉,接茬磨他的桂粉去了,不就是一兜麽,早晚能磨完,這不還得給師妹用呢!
下半晌,荔枝膏的水牌已經挪到了頂前頭。任胭別的顧不上,光在那兒扒烏梅肉熬膏子。
熬得倆眼一抹黑的時候,堂頭匆匆打外頭來,站門跟前喚:“任師傅,客人請!”
聽他這著火的聲口就沒好事兒,任胭盛了膏子上外頭來:“您有事兒啊?”
堂口拽了她袖口往外走:“遇上個半彪子滿口打鑔,吃了荔枝膏指摘的一無是處,非得見你一麵。掌櫃的都應付不來,您可得給露個臉兒吧!”
那個彪子卻是斯文的讀書人,正坐桌邊擦眼鏡,翹著眼角踅摸任胭:“你就是這點心的師傅,姓什麽?”
“姓任。”任胭好聲好氣地回。
那人戴回眼鏡,還沒拿正眼看:“荔枝膏,太酸!”
再甜就得舔蜜罐子!
當然了,各有口味,不能強求。
任胭還是矮著身子回:“對不住您,您愛吃甜給您記下,下回保管不出錯。這回點心錢算我的,給您賠不是。”
那人扭臉瞪她:“你這意思,我缺那倆錢兒?”
“您富裕,隻是沒讓您吃到稱心的點心,自然不能讓您擔著虧損。”
她輕聲細語,挑不出毛病。
那人半晌沒話,又問:“荔枝膏子裏頭,為什麽沒荔枝?”
荔枝膏子裏非得有荔枝,吃驢打滾,還得給牽頭驢來滾兩圈不成?
任胭那個氣,不願瞧他:“是拿烏梅熬的,各樣滋味熬出來便是荔枝的味兒。”
“這不蒙人嗎!”
斯文的人聲量高,惹得滿堂客人都往這兒瞅。
任胭又笑,交代番來曆:“您許是哪兒沒留神,古方子裏頭的一味藥膳,老祖宗給起了這個名兒,不敢改。”
那人急眼了,拍案而起:“欺負我沒讀過書不是,姥姥!”
抄起半盞荔枝膏兜手砸在任胭臉上。
事出突然,誰也沒防備。
任胭被砸懵了,抖摟了兩下,碎膏子灌進了脖領子辮子裏頭,一身狼狽。
滿堂寂靜。
客人不吃飯了,跑堂的也愣神了,都杵那兒看熱鬧。
掌櫃的和堂頭先反應過來,招了夥計把人請出去,堂頭拉了任胭往後廚走。
那人還在尖著嗓子嚷嚷鴻雉堂欺客,世風日下,心腸歹毒的女人還敢跟爺們兒瞪眼珠子?果然下三爛的廚子不安分,要造反。
避到後廚,鬧騰聽不見了。
聽了信的大師傅小學徒都出來看熱鬧,楊師兄擰了熱毛巾給小姑娘拉燈底下擦臉:“可傷著哪兒沒有?”
任胭搖頭,勉強露一笑:“軟膏子,傷不了。”
砸得是臉麵。
師兄那個氣,啐罵了半晌,給那人祖宗罵了個遍。
蔣師傅讓徒弟新打了盆熱水來,看了她兩眼兀自去了。
任胭抄了毛巾自個收拾:“咱這兒,哪位沒吃過這樣委屈,多大事兒?”
這倒是理兒,廚子是下九流,是要賠笑看人臉色活著的。縱使鴻雉堂裏一般人不敢造次,可難免遇上個不開眼的。
白案師傅們歎口氣,各忙活各的。
何師傅最後走,交代一句:“自個兒去把牌子撤下來,婚宴的風頭未過,還是避一避的好。咱們沒什麽,別連累七爺叫人說閑話!”
避,要避到什麽時候?
她覺得累,可也不得不應一句:“……是。”
何師傅點頭,順道往紅案那兒看了眼,杜立仁沒露麵,想必也是聽到了。
任胭把毛巾捂臉上,熏得脖子臉兒和眼睛一塊酸疼,費勁了心思,終歸還是鬧了場笑話。
女廚師,就這樣艱難嗎?
她蹲那兒,壓根兒不想動,拆了辮子抄水裏抖了抖,驅驅那酸甜的香味。
冷風裏吹一遭,頭皮都發冷。
她披著頭發,倆眼瞅著地上的土,鼓著腮幫子吹一口——
灰沾了水,根本揚不起來,倒是磚縫裏的螞蟻,嚇得到處亂躥。
“不冷麽?”身後有人問。
任胭埋著頭,不動彈:“你下班了,這樣早?”
辜廷聞打禾全手裏接了毛巾給她揉頭發:“采訪路過,來瞧你。”
他不是個徇私的人,人前都避著嫌,從不在鴻雉堂裏碰麵,又不過問她上工時候的事,盡管滿北京城都知道辜七爺愛上了手底下那位女廚師。
今兒是頭一回,大約是掌櫃的怕東家上火,先打了電話去。
任胭笑一笑:“真巧。”
身後的爺們兒不言語,一勁兒給她披了衣服,擦幹頭發,再給編了辮子。
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收拾整齊再拉起來站著,他摸摸她的頭:“從未問過你工作的事,委屈嗎?”
“委屈。”
外人麵前說不上,在他跟何必藏著掖著。
她抬頭,眼睛裏有淚珠子,不是為別的,這會也有人疼她了。
辜廷聞將她抱進懷裏:“去做活,我就在這兒,等你下工,咱們回家。”
“好。”
任胭抹把眼睛,蹦蹦跳跳上後廚。
辜廷聞轉身——
杜立仁正跟後頭站著,訕笑著打千兒:“七爺好!”
他點頭:“杜師傅。”
“不敢不敢,您有什麽吩咐?”
“沒有。”
辜廷聞看他一眼,徑直走了。
平淡的眼神,沒什麽情緒,杜立仁卻脊梁骨發冷,比頭回進辜家那會還難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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