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章 水晶門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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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徽瑜先前哭得狠了,這會說話顛三倒四。

    聽不得妹妹這樣傷心,成世安拿腳就走;光剩著幾個老媽兒,收拾完屋裏頭的利器,都警惕地盯著床榻上的小主人。

    任胭不得不低聲:“意氣用事,真要嫁了,傷心的不還是你們四個?這樣日子過個幾十年,可怎麽受得住?”

    “小胭——”

    “嗯?”

    成徽瑜一雙眼睛黯淡無光,筆直地盯著天花板上那抹暗影:“我這樣的家庭,婚姻從來都是手段和工具,父親和母親沒有愛情,和姨娘們更不必提,我有過一場足矣。”

    看得太明白,反而能輕易地放下。

    可若是真的放下那便好了。

    任胭想了想,開口:“廷聞去想轍救人了,等你們見了麵好好說說話,這樣事還要你們雙方都有主意才是,你先歇一歇。”

    成徽瑜沉默著。

    任胭難忍胳膊的傷痛,坐了片刻就要離開,可冷不丁又聽她說了句:“不是他,是誰都好,如今不過是換個人嫁而已。”

    她的心一抖,再回頭,成徽瑜已經闔住眼睛,不肯再開口。

    原以為訂婚宴後,她與張嶽年是一見鍾情,可如今看來不過是場賭氣,是場反叛。

    喜歡了辜廷聞十來年,哪裏就會輕易地放下,她也不過是個癡人罷了。

    任胭皺眉,傷口越發得疼。

    成世安站在房間外,安撫提心吊膽的朋友,見她露麵又匆匆交代了幾句,這才離開友人,前來詢問她的傷處和屋子裏的妹妹。

    任胭隻說成徽瑜累極睡去:“我也有些累了,借地兒歇歇。”

    說是歇,可她臥在沙發裏輾轉反側,還得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最後熬不住,頭一歪徹底昏過去。

    等再瞧著豔豔的日光,任胭朦朧的視線就已經匯在一人身上,他正俯身摸她的額頭:“胭胭?”

    “廷聞。”她的嗓子像口破鍾,嘶啞還漏風,聽著就頭疼。

    辜廷聞卻不以為意,撐著她的身子半坐起來,喂了一小口溫水:“在醫院裏,別擔心。”

    她挨著他的肩膀,眯著眼睛想事情:“救出張先生麽?”

    “沒有。”他的聲兒很嚴肅。

    也是,但凡沾上革命黨,這些警察就像吸住血口子的螞蟥,除非敲骨淨髓,否則絕不肯輕易地撒嘴。

    成家爹媽哪裏是威脅姑娘,分明是要張嶽年死。

    “徽瑜呢?”

    “昨兒夜裏到家,她無事。”

    任胭也沒了話,頭昏腦漲,傷口發疼,激得心都要從腔子裏蹦出來。

    她靠著他昏昏沉沉,坐不了許久又悶頭睡去,再醒已經是月上中天。

    病房裏隻剩小走廊裏一盞壁燈,辜廷聞在燈下的沙發裏和衣而臥,手臂伸出來捏著她的被角;她動一動,他人就醒了。

    他沒戴眼鏡,眼睛裏的血絲看得清楚。

    她側身想握一握他的手,可是抬不動,隻能笑著:“辛苦你了。”

    辜廷聞坐起來,靠近她,將她的手包進掌心:“沒關係。”

    任胭覺察出自己不對勁,盯著裹了紗布的手臂看了半晌,問:“我的傷口,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傷口並沒有處理好,發了炎症。”他輕描淡寫,是不想讓她擔心,“你睡著的時候,重新清理過,縫了針。”

    右臂這樣的傷十天半月不能夠好,抬起來都費力,更甭提提刀顛勺。

    她發傻:“那,飲宴怎麽辦?”

    今兒是二十三,二十五頭次試菜,下月二十定單子,也就是等她好了,黃花菜都涼了。

    他俯身,親親她的額頭:“先養傷,好嗎?”

    “哦。”

    她躺在那,除了聽天由命,並沒有什麽辦法。

    禾全送了飯菜來,兩碗清粥幾樣小點心,她左手使筷子扡了一個,嚼的衣襟子上都是碎渣,再手忙腳亂地去收拾。

    喂粥的那位看著她上躥下跳地忙亂,也不搭手,優哉遊哉地瞧猴戲,氣得她七竅生煙。

    晨起,又是通廝鬧。

    辜七爺握了牙刷沾牙粉替她清牙,刷起一溜小泡沫,他大概覺得挺有趣,使刷子尖跟那一個個兒捅。

    嘴巴都咧到發麻,他還樂此不疲。

    任胭氣到哆嗦,舉了杯子清口,唇上都還帶著圈沫子,就被他一口親了下去。

    吃過了早飯,他拉著她的手樓上樓下地溜達,再返回來歇一陣兒,寫著文章看著她睡覺。

    清閑的時光一眼望不到頭。

    若是真的,那該多好。

    傍晚醒來,禾全倒是守在門邊呼呼大睡,辜廷聞並不在,他坐過的沙發上落著幾張報紙。

    任胭隨手撿一張攤開,上頭是成徽瑜和梁拂的巨大照片。

    溢美之詞幾乎要從字裏行間鑽出來,九成是對這對未婚夫妻即將共結連理的稱頌,還有一兩句隱晦的揣測,講的是成梁兩家的官運仕途,讓這場婚姻不再單純。

    成徽瑜最終的選擇,任胭壓根兒不意外,可梁拂呢,那樣激進又有愛人的爺們兒,當真是為了救張嶽年而妥協了?

    她不大懂。

    不過始終沒看到張嶽年的任何消息,看來是叫人壓下去了。

    再掀開一張,杜立仁的采訪占了半個版麵,大約是他對掌勺總統府飲宴信心滿懷,立誌要將手藝發揚光大,激勵小輩兒好好傳承下去。

    杜師傅的名聲叫得響,人往那兒一杵就是招牌,都用不著試菜,八成都能給定了飲宴的掌勺,怨不著這樣招搖。

    可為什麽偏是他!

    她不服氣。

    任胭闔住報紙。

    原本就是她在緊要時候出了岔子,肩挑手扛都不成器,該給人讓位;若是其他的大師傅,二話沒有。

    杜立仁,白便宜了他!

    她低頭,看包得像鹹肉粽子似的胳膊肘,恨不得給兩巴掌,可又怕疼,恨恨得也就罷了。

    心裏頭窩著火,臉上又藏不住,最後叫辜廷聞給瞧出來。

    醫院裏又住了一日,接回家裏養著,趙媽媽忙裏忙外地照顧他們,他沒事兒做,就下廚對付她的饞嘴。

    前兒要吃盤柿菱棗和板栗,昨兒惦記筒子肉冰楊梅和火燒,今兒都不用愁,打睜眼那會就嚷嚷著要吃水晶門釘。

    沒人應她,自個兒舀了麵添了酒曲酵上,等了辜廷聞下班家來,她自覺地捧了燒堿和糖粉奔人家麵前就去了。

    還挑了張長條凳乖順地坐好,仰著臉兒樂:“快些做,都盼了一天了。”

    趙媽媽打窗前過,喂鳥似的丟進兩包香果脯,哼了一聲。

    辜廷聞勒著袖箍,瞧她貪吃:“這樣饞?”

    她埋著頭,嚼的風生水起:“這不病了,得好生養著,才能早些好!”

    等胳膊好了,就能上虎口奪食了。

    “胭胭——”

    她抬臉,鼓著腮幫子眨眼睛,示意他說。

    他把堿麵和糖粉揉進白麵裏,笑著:“你終生的對手,不是他。”

    小姑娘咬得慢了,大約是在琢磨他的話,後來跳起來塞給他一把蜜餞海棠:“知道了,囉嗦。”

    他笑,也不再搭話。

    新舀的白麵攤平在油紙上,擱蒸籠裏蒸透,晾涼了要碾碎過兩遍羅篩,篩成細碎的粉子拌上糖粉和桂花做料。

    料裏還得添切得碎碎的豬油渣,斷成小截的紅綠絲,還有淘洗過的瓜子仁和幹果,碾碎搓勻成水晶似的餡。

    麵是饞嘴小姑娘下半晌就發好的,揉成長長的麵棍,揪出滾滾的劑子;再壓扁了抻開成厚薄均勻的胚皮,添上餡料收口成圓球,腦袋衝下摁麵板上餳著。

    餳麵的工夫,任胭抄著瓢在敞口的鐵鍋裏添幾勺清水,坐了蒸籠,伸頭來瞧:“好麽?”

    辜廷聞要笑不笑地瞅著她,耗子似的搬了一個個圓團擱蒸籠裏蓋了蓋兒,拎著小蒲扇坐小板凳上守著火;等看著上了白氣,眼睛就笑成一彎月。

    今兒是二十五,辜府飲宴頭回試菜,杜立仁忙得腳不沾地,哄得秘書長高興,二人相談甚歡。

    若是後兩回不出亂子,便要定了杜立仁掌勺,他人已過不惑,哪裏還有這樣好揚名立萬的機會,自然拚命掙一口氣。

    除了手藝,還有人情世故,費盡了心思。

    而這個,恰恰是任胭的短處。

    可她如今不問,他自然不提。

    雖說成名趁早,但她年歲終歸還小,何必急於一時?

    任胭並不知道他在琢磨什麽,到了時辰央他搬了蒸籠下鍋。

    揭開蓋兒,撲麵的甘香,白白嫩嫩的水晶門釘,幾乎一眼望穿透明的餡,咬下一口鬆軟甜潤。

    她吃到眉開眼笑,踮腳去親他:“七爺的手藝這樣好,合該早些認識的,白白荒廢了這些年,虧了虧了!”

    不知道打哪時候起,她吃得美了,就一肚子甜言蜜語倒給他聽;閨房的話說的耳熱,自個兒也會不好意思。

    他生性嚴肅,初聽不慣,可又覺得歡喜,時間一久竟覺得是獨屬二人的情趣。

    她誇讚他,他樂得聽著,必要時候也講究禮尚往來。

    當然,這也是她應得的。

    十一月的《老饕》,他主筆的美食刊物,登載的事她那道神仙魚羹,圖影文字詳盡描述,隱約有他的私情在內。

    任胭做學徒第九個月,幾乎要躋身大師傅的行列。

    未婚小夫妻別樣的的恩愛,褒貶不定,看好看壞閑言不絕。

    其中自有一派,風頭很盛。

    言鴻雉堂任師傅不過爾爾,隻是給東家吹歡了枕邊風,廚藝之事皆是有人代替,比方新來的麥奉輝師父,她個人也不過是殺雞宰鴨做做雜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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