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章 燈影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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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辜廷聞不為所動:“二哥這是什麽話?”

    二爺笑笑:“什麽話咱們兄弟明白,一聲弟妹好叫,讓父親母親認這個兒媳,勢比登天啊,老七!”

    辜廷聞與他碰杯,一飲而盡:“多謝二哥提醒。”

    “自家兄弟。”辜廷望把玩空杯子,要笑不笑地看著他,“聽說弟妹胳膊上巴掌長的疤,這要是烙在脖頸子上……”

    辜廷聞看著他。

    他氣勢不及,退後一步:“罷罷,叔伯們難得齊聚歡喜,你我萬不可討嫌。”

    辜廷聞的臉色不大好,與客人寒暄時候難免一派風儀嚴峻。這一來,算是壞盡了熱鬧氣氛。

    族中長輩都不得不訕笑著正襟危坐,何況身邊偎坐的陪酒女人,從涎眉鄧眼的討好到瑟瑟發抖的恐懼。

    任胭坐在珠簾後,捧著下巴正聽台子上的戲文。

    見他進來,眉宇間倦意十足,她便笑:“你莫不是也不喜同長輩敘話?家裏那會,太爺叔伯輩的就老念央兒,年節裏還不得不上跟前點卯,末末了兒都得聽通數落。”

    也就這時候兄弟姊妹能抱攢兒,不管是不是一個媽,你幫我我幫你,先顛兒了再言語其他,回頭把恨撿起來都不嫌遲。

    小年歲的孩子,就是如此簡單的快樂。

    辜廷聞聽她說得有趣,始終含笑看著她。

    任胭絮絮地說了許久,見他不言,便伸手去摸他的臉:“怎麽,還不痛快嗎?”

    他笑,回握住她的手,取熱毛巾擦她指尖上沾到的桂花露:“沒有,想聽你多說會話。”

    護著任胭的小丫頭早早地就退開了,這兒跟外頭離著不甚遠,也隻一道簾子隔著,裏頭人的動作雖看不仔細,但多半能明白意思。

    這些叔伯們待正房太太,好些的也不過是相敬如賓,哪兒見過金嬌玉貴的爺們兒伺候女人,如今歎完了辜廷聞不爭氣,就是道世風日下。

    酒不喝了,菜也不夾,說道了兩句就要散了。

    倆兄弟一個留人不住,一個不待客,隻好將人送出門。

    辜廷聞領著任胭站門外,他喚一句,便向任胭介紹一位,是主人家的作派,長輩們自然不讚同。

    多是搖頭歎氣的,約莫有那麽一兩位慎重地拍了拍辜廷聞的肩:“老七啊,不可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祖宗禮法!”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

    任胭自覺沒讀多少書,可該瞧的不該瞧的一樣沒落下。她是個反叛,當日覺得怎樣的荒唐,如今聽來就是如何可笑。

    何況,身邊的爺們兒還握著她的手,再看著她笑:“四叔,這是肇名的未婚妻。”

    “肇名,是你的表字?”送完客,任胭撿起這件好玩的事情。

    辜廷聞笑:“是,少時嫌累贅,不許人提起,幾乎要忘了。”

    她扭頭看他:“有什麽講究?”

    他搖頭,“沒有,母親大約是取自‘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

    任胭笑:“母親是見你氣度卓然,才給你這樣的表字,多講究。”

    他看著她笑,不言,歡喜卻從眼睛裏跑出來,藏不住。

    她後知後覺,問:“怎麽了?”

    “沒有。”他握著她的手,閑閑地走著,“你吃了不少,消消食再睡?”

    “……好。”

    這可不能怨她,畢竟桌上擺了盤燈影牛肉。

    滿盤鮮紅亮澤,嚐在嘴裏又麻又辣,香脆可口,薄薄的一片化在唇齒間,不知能消耗多少。

    現在想來,還要垂涎三尺,任胭為難地揉了揉肚子。

    他敲她的頭:“傷處未愈,許你吃上一塊,還不知節製。”

    她噘嘴嫌棄:“屋子裏隻吃了口點心,喝了半碗粥,餓啊!”

    “抱歉。”

    他想起什麽,還是笑。

    任胭腦筋子轉得飛快,他們方才在屋裏算是交頸而臥,抵足纏綿;如果不是他及時抽身,怕今晚真是要功德圓滿。

    她偷偷地笑,牙縫擠著舌頭,還留著牛肉的麻香,滋味流竄,又辣又熱。

    任胭低著腦袋,不敢看他的眼睛:“會做燈影牛肉嗎?”

    “嗯。”

    這天晚上的散步,止於小廚房裏。

    任胭還是坐在凳子上,乖巧地看著他給她做菜。

    廚房裏剩著好些黃牛腿肉,壯實飽滿,肉質細致緊湊;刀與肉都不興碰冷水,才好剔筋修骨,片成極薄的肉片。

    片好的牛肉片巴掌大,黏在刀刃上對著燈光,晶瑩透亮,比個手勢都能透出影兒來。

    任胭捏捏對麵爺們兒的手指,很是遺憾:“不做廚師,好可惜。”

    辜廷聞鼓起手背碰碰她的臉:“去拿笸籮。”

    “好。”

    她撿了個頭小些的竹皮笸籮,轉身時瞧他正把鹽巴均勻地塗在肉片上,再卷成個肉筒,擱在笸籮裏。

    端端正正碼了二十片,懸在窗戶上頭晾血氣。

    任胭左瞧又瞧,坐立難安:“要晾多久,會有耗子野貓黃狼子嗎,來偷吃了可怎麽好?”

    禾全一麵係繩一麵樂:“任小姐您就寬心吧,家裏頭沒這些玩意兒,要是叫瞧見,咱們也太不成事了,甭管人還是小畜生都不敢來搶食。”

    她叫人拉了走,還是不安生:“是真格兒沒有嗎,大雪天,都缺糧食呢!”

    禾全打外頭進來,搬個凳子坐下:“不有我跟這兒守著呢嗎,到了時辰請七爺來做給您吃,誰缺糧也不敢上這兒來,我跟他拚命。”

    她這才安了心,又囑咐辜廷聞:“你做菜的工夫,記得叫我。”

    他搖頭歎氣,無奈地笑。

    沒應話,是不舍得天寒地凍的時候叫她起身。

    座鍾敲了三下,辜廷聞撂了鋼筆揉眉尖,禾全送了茶進門:“七爺,您不能總這麽熬著,張先生的事不能太急。”

    “南麵有消息嗎?”

    “成先生沒回話,大約是絆住了。您也知道今年七月裏頭的大事兒,這京裏的每個爺兒都盯著呢,怕是來往受限。”

    “世安……”他屈指敲敲桌麵,漫不經心。

    洗漱過,他才開口:“去廚房。”

    “叫任小姐嗎?”

    “別驚她起身。”

    辜府裏靜悄悄的,可架不住有人聞著味兒就來了。

    任胭進廚房的時候,還在扭一根散亂的大辮子,眼睛裏倒是閃著精光,一笑露一口小白牙:“肇名先生,早啊!”

    辜廷聞卷了衣袖子,正把牛肉卷一片片攤平在笸籮的鼓肚上,敞口的炭盆裏燃著木炭,他笑:“早,任小姐!”

    她蹦蹦跳跳地到跟前:“看來我到的正是時候啊,昨晚睡了嗎?”

    他不答反問:“怎麽,有事兒?”

    她眯起眼睛:“褥子冷,總覺著你沒來躺下。”

    他不上鉤,吩咐禾全:“命人給任小姐再添兩床褥子。”

    “哎!”她攔了人,抱怨,“我是這意思嗎,你這爺們兒,真沒趣兒!”

    他笑,把她的頭發揉得更亂:“寫文章沒留神,到了這個時候,索性不去吵你。”

    笸籮架在木炭上烤幹水氣,他來拉她的手,一並在小凳子上坐:“起這樣早,是要上工?”

    任胭搖頭:“女校最後一天上課,下半晌有舞會,結束了去看徽瑜,她病了好些日子。”

    辜廷聞嗯了聲:“心情不虞,一日醒不了幾個鍾頭。”

    她的聲兒沉下來:“還有兩個月,她就要結婚了。”

    直到牛肉片烘幹了水汽,誰也沒再開口。

    辜廷聞將肉片撿出來擱進蒸籠裏蒸了半個鍾頭,夾出來改小片,複又蒸了一回,攤晾在新的笸籮裏。

    晾涼的工夫,熱鍋素油,煸了薑絲和椒粒碎,離了旺火等著熱油慢慢把薑椒漬透;趁空把涼透的肉片抹上醃製的鹵糟汁。

    油浸透了香味,笊籬撇走薑椒,旺火烘熱了油,再把牛肉一片片下進鍋炸透;等到能立成剔透的琥珀薄片再出鍋。

    碟子裏方方正正的薄肉片,醬黃通透,摞成齊齊的兩摞,等著糖粉辣椒末在油裏漬出香味,重新入內滾上一遭。

    可任胭始終沒等到心心念念的豔紅辣椒末,眼瞧著辜廷聞的手打甕著辣椒的瓷罐上掠過,調製了糖和香粉,炒勻了肉片調了味料和香油,盛出來擺盤。

    沒了辣椒油,燈影牛肉像洗盡鉛華的少女,妝了原本的顏色,琥珀一樣柔潤。

    鮮美素雅,薄脆香口。

    她拈著筷子一氣兒吃了半盤子,才嘟囔:“沒昨兒晚上的好。”

    說的是假話,她在沉痛悼念無緣入菜的辣椒粉。

    “是嗎?”他扶了扶眼鏡,伸手接她的筷子,“那就甭吃了。”

    她護食向來很有一套,端起盤子就往外跑,要回自個兒屋子裏藏起來。

    一夜雪深冰厚,丫頭小子們還沒來及清掃幹淨,她不留神一腳踩滑了,一腦袋直直地撲倒在雪地裏。

    小丫頭們慌了神,叫著任小姐,七手八腳來攙她。

    辜廷聞後頭追出來探她胳膊上的傷,這姑娘雪球似的團在雪堆裏,撲棱撲棱腦袋上的雪渣子,獻寶一樣捧著碟子到他麵前:“看,沒摔壞!”

    人都摔個馬趴,碟子碗卻紋絲沒動,連碟子裏的燈影牛肉都端端正正地碼著,能耐人兒!

    院裏的丫頭小子都憋著笑,這位任小姐可太活泛啦!

    辜廷聞被她噎得沒話,拉了人起來給撣雪:“磕著沒有?”

    她搖頭,湊近他嘻嘻哈哈地笑:“我的皮肉老結實了,你昨天不是都摸過了嗎?”

    湊得近,說話的氣息嗬到他眼鏡片上,霧蒙蒙的。

    鏡花水月,素來勾人,他一時沒忍住,低頭親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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