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章 麵包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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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胭好容易從鴨籠裏薅住隻鴨脖,鴨子正拚命拍打著斑花的毛不願意離籠子;她掂不出分量,又探進去右手,準備逮它的一雙腳蹼。

    給她瞧病熬藥的女大夫就是這時候從廂房裏匆匆跑出來的。

    她不會講話,手忙腳亂地比劃一通,急得麵紅耳赤,最後索性蹲身大力拽出了任胭的手臂,把鴨子給塞了回去。

    得了自由後,那隻鴨子得意地擺尾巴,任胭悵然地歎氣:“我隻想做盤菜,吃了它。”

    不是她挑剔,這個院兒裏的大師傅麽,手藝實在是一言難盡。

    女大夫直搖頭,看了鴨子,再看看她,目光最後落在她的胳膊上,很堅定表示了拒絕。

    任胭手舞足蹈地跟她比劃:“好啦,結疤了,您瞧瞧。”

    她撩起襖子,露出細條條的手臂給她看,三五道血口子凝成皺巴巴的紅痂,消了腫,沒先頭那樣嚇人。

    女大夫慌張地給她扽了袖子,要攙著她回屋。

    任胭不耐煩,推拒:“我隻是外頭逛逛,您忙您的成嗎?”

    女大夫慌手慌腳地愣在那,無辜地望著她,進退兩難。

    任胭徹底泄了氣,蹲雪地裏抱著膝頭,瞅籠子裏的鴨子,她眼下跟它們有什麽區別?

    第三天了。

    還不知道有多少個三天!

    “小胭——”成世安站在對麵的簷下看著她。

    女大夫行了個禮,快步回了自個兒的屋子,煎湯熬藥,不敢再過問這裏的事。

    任胭起身就走。

    成世安跟上來,拉住她的胳膊肘:“還生我的氣?”

    多新鮮呢?

    她甩開他:“換作你是我,這會還不把北京城給踏平嘍!”

    “對不起。”

    “我不愛聽,你甭說,反正我也不原諒你。”

    她扭臉接茬走。

    成世安這會不敢再扯她,不遠不近地跟著,小心翼翼地討好:“想吃鴨子,我讓人給你做來?”

    “可千萬別!”她直搖頭,“做不出來那味兒,咱不糟蹋東西成嗎?那鴨子活得肥頭大肚子,也頂不容易的!”

    成世安笑:“也是,這北京城裏能趕上你手藝的寥寥無幾。”

    杜立仁叫自個兒的虛榮心給害了,今兒被放出門,鴻雉堂裏結了工錢算徹底散了攤子;別家館子也有想要他掌勺的,可那事兒忌諱,也不敢明目張膽地請人。

    昔日風風光光的紅案頭魁,如今成了過街老鼠。

    再往下數成氣候的大師傅,大多在鴻雉堂裏頭;別家也有好的,可人東家又跟辜廷聞相熟,他請人來還不是給辜廷聞通風報信?

    勉強湊了幾個機靈的送這給任胭使喚,可沒一個廚藝能及她,說來慚愧。

    小姑娘嚐飯不對味,吃不了幾筷子就擱下了,從早到晚就望著廚房親,對著那一樣又一樣的死物樂嗬,比對他這個活人還要上心。

    可她給了他做太太,哪裏能再做廚子?

    昨兒他旁敲側擊地提這事兒,任胭當場就撂了臉子:“我隻會這樣手藝,不做廚師怎麽樣養活自個兒?”

    他始知她這樣有主意。

    哪怕她同連繡似的同他吵鬧,廝打,他都不至於這樣絕望:“小胭,你給我做太太,我養著你,不用忍受做廚子辛苦,不好嗎?”

    她還是那句話,就算做高門深牆裏的闊太太,也得工作。

    他怕惹她不痛快,勉強鬆口:“好,等你胳膊好了,你想做什麽就去做。”

    結果轉過天來,她就直奔廚房薅鴨子來了。

    成世安還是不忍攔著,卷了衣袖子給她扽出一隻來:“這隻好嗎?”

    “個兒小了!”

    他給放回去,又踅摸大的:“這呢?”

    “大了!”

    他以為她跟她使性子,心裏頭高興,為了哄她一樂,沾一腦袋鴨毛。

    小姑娘到底是笑了,薅來鴨子給喂了冷水,喂到透了再給宰了;血淋淋的場麵讓成世安心裏頭發怵,這麽小個姑娘心倒是狠。

    以往也沒見過這樣式的,哪個不柔柔弱弱,聽到點風吹草動就嚇得花容失色;昔日覺得是種風情,今兒才明白他是好女夜叉這口。

    任胭做菜的時候,心思最放鬆:“不是為難你,這鴨子要挑個頭勻稱的,恰好四斤半。個大油厚,個小了脫骨不方便。”

    寧願是她為難,畢竟她做菜的模樣像極了辜廷聞。

    心底裏絲絲縷縷的疼,他摁住了任胭的手臂:“以後不要再做菜了,成家養的起你!”

    話不投機,道不同不相為謀!

    試過水溫,給鴨身擱溫水裏煺毛,任胭悶著頭忙活自個兒的,不答話。

    她不說話,成世安就心慌意亂,全然沒了往日恣意風流的氣度,訕訕地收回手,站在那裏看著她。

    切磋那日,任胭跟杜立仁同做了道灌湯黃魚,想起幾個月前倆人因著一道八寶全鴨爭得不可開交,回頭分出男客女客才算完。

    這幾日她跟這兒禁著,吃了不少西式的點心和飯菜,想著鴻雉堂每日來往的洋人也不少,就踅摸著再做一道合乎人家口味的八寶鴨子。

    煺了毛的鴨子還是得剁腳蹼,脖頸下頭開半指頭長的小口,薄片刀探進去切斷頸骨,再把鴨皮撥開翻個兒,連著鴨肉往尾巴那兒剝。

    一麵剝一麵壓刀片子剔骨頭,到尾巴那兒割斷鴨臊,剔出完整的鴨骨架,清洗幹淨再給皮與肉翻過來,軟塌塌的鴨身成了個大兜囊。

    昨兒剩下的麵包片開薄片,撕成綿綿的小塊;去了皮的山藥蛋切成細碎的小丁,倒上火腿粒和碎鴨肉,再磕枚雞卵拌成餡料給添進鴨肚子裏。

    包好的大兜囊用線縫住,白淨的鴨身浸層醬料,肚子衝下擱進缽裏,再澆半盞原湯上籠屜蒸一個多鍾頭。

    出了缽子的鴨肉要潷湯,肚皮衝上擱進盤子裏,原湯與雞湯攪了團粉成芡汁覆在鴨身上,這盤菜才算完。

    頭回做,不知道滋味如何,隻聞著金黃的肉身濃香馥鬱,嚐在嘴裏的肉質酥爛,香味細膩悠長。

    大約南北相融後,中西結合的菜式也很盡如人意。任胭很高興,又試了幾回原湯的配料以及鴨身餡的配料,挑選幾樣好的最後定了下來。

    成世安見她快活,也就任她做了飯菜,偶爾也會命人按照她寫的單子去東市場挑選,滿足她所有的要求,可他並不知道這是任胭給外頭透風報信的手段。

    她是個大師傅,挑選的香料菜蔬刁鑽,一來二去哪能瞞過辜廷聞的耳目。

    不過兩日,他進家門,就看見辜廷聞坐在正廳上喝茶,還帶著三五拎著公事包的爺們兒。

    任胭被他關在離這兒尚有二裏地的花園裏,他根本不懼辜廷聞能找到她,佯裝鎮定的進了屋,對麵坐下就笑:“你這樣忙人,還記得上這兒來看看我,難得!”

    “我並不是來看你。”

    辜廷聞扶扶眼鏡,跟著他的人將摞成山的文件一樣樣擺在茶幾上。

    “我的產業近些時日已經清算完畢,將過戶到我未婚妻的名下,需要她知道的共三十七份,簽字的共十二份,麻煩你轉交給她。”

    成世安的心縮得緊緊的:“我知道你在找小胭,跟我說這些不頂事兒,我哪兒知道她跟哪兒呢?廷聞——”

    辜廷聞起身:“父親聘你做辜家的理財顧問共六年,合同於去年年尾已滿,我不打算再續約,會有人來替你的職位,好自為之。”

    成世安微笑著看著他的背影:“辜廷聞,我與任胭是有婚契文書的。”

    “你是要打官司?”辜廷聞沒回頭。

    成世安笑:“我知道你不怕,可這回我名正言順,任越是證人,文書是證據,任胭是我的!”

    辜廷聞點點頭:“記得把文件給她,明天這時候我來取。”

    人離開,成世安把所有的紙掃在了地上。

    雪片似的合同,從裏間被風推到了屋外。

    “他來了。”

    成世安去見了任胭,站在廚房門口看她倏然扭頭,眼睛裏的光由明到暗,聚成一把利刃捅進他的心口。

    任胭又緩緩地轉過身,接茬切砧板上的菜:“被你哄走了?”

    出奇的平靜最終激怒了他。

    廚房被砸得一片狼藉,任胭站在院子裏看他命人將灶間封上,再不許任何人開啟;又將聘來的大師傅轟回了成家,從此再不準人提廚師的任何事。

    任胭看著他大發雷霆,默然回了房間。

    總歸坐牢麽,哪兒不一樣。

    她趴在窗戶跟前看外頭的雪落在樹上,哪兒闖來一隻家雀兒,跌跌撞撞地衝進樹窩裏躲風,大約是爪子冷,跳了很久。

    “小胭——”

    成世安絕望地看著她:“今晚,咱們就結婚!”

    趴在窗戶上的小姑娘,紋絲不動。

    她是聽見的,可裝作不知道罷了;以往心裏沒他這號人,往後眼裏也該沒了。

    他想去抱抱她,可憐自個兒都覺得惡心,又闔上了門。

    “成世安——”她叫他的名字。

    他眼睛裏有光,水潤溫軟,幾欲要停下的心在聽著她說話:“我寧願從來沒認識過你!”

    那把刀子最終紮進他心口,嵌在最柔最軟的去處,讓他此生難安,痛不欲生。

    跟著他的小子上跟前叫大少爺。

    他閉了閉眼睛:“去準備婚禮。”

    “是。”人應下了,卻沒走,“二小姐來了,說那位早產,疼了半夜,夫人要您家去看看。”

    他不應:“送二小姐回去,我誰也不見。”

    成徽瑜親自上後院來尋他,滿臉是淚:“哥,家去吧,連繡快不行了。”

    肚子裏頭倆孩子,生生折磨了幾個鍾頭也不見動靜,成家的老夫人怕,叫洋醫生來家裏守著,這會還不知道怎樣。

    成世安捂住了臉,指縫裏全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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