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章 羅漢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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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學胡同裏的汽車直等到天亮。

    禾全抱了大衣跟著辜廷聞往院子外頭走,趙媽媽舉著杆兒在廊簷下敲冰淩子,聽著聲兒轉身:“七少爺——”

    她許久沒這樣喚過,辜廷聞停下腳步,略帶詫異:“您說。”

    “任胭是個好姑娘,就是身世可憐。”她杵著棍兒站著,朝著他的方向,“這世上可憐人本就多,真不缺她一個,你可不能讓她跟五少奶奶一樣的命。”

    辜家的禁忌,大年初一不該提。

    可辜廷聞知道她是怕,怕他和任胭沒有好結果。

    “知道。”

    屋簷上墜的冰淩子掉下來跌粉碎,趙媽媽側耳聽院裏頭的動靜,屋頂上有風過,折斷哪處的枯樹枝,哢擦一聲。

    任胭是聞著餃子味兒醒的,一路溜達進廚房給趙媽媽拜年,捧著碗咬口餡兒琢磨心事:“他昨兒晚上不回去,今兒準得鬧。”

    趙媽媽冷笑:“七爺要是妥協,你哪還有命活著,五少奶奶就這麽沒的。”

    她跟灶台邊的木凳子上坐著,回憶往事。

    辜家五爺的七七剛過,五少奶奶和小少爺倆孤兒寡母日子難熬,就這麽著還叫辜老爺打起了主意,要嫁出去給人做姨太太。

    那時候辜老爺的官位還沒能夠到頂,人在宦海裏起起伏伏,總想著往高處去,這年頭是憑手裏的勢力講話,於是就起了聯姻的念頭。

    五少奶奶雖然嫁到了辜家的門裏,但到底是辜姓的遠親,也不算埋沒了誰的臉麵,危急關頭替辜家擔擔子也說得過去,於是身上還帶著孝就叫抬上花轎。

    嫁的是南方一位手握大權的督軍,四五十歲的半大老頭兒,脾氣怪尤貪好美色,得了這樣漂亮的姨太太自然高興,當即向辜老爺表明了態度。

    可五少奶奶出了北京城就抹了脖子。

    後頭還是路過的叫花子嚷嚷花轎底下淋漓的血,跟著的人才發覺不對勁兒,轎簾子打開,屍體早涼透了,腳底下丟著把叫血浸透的匕首。

    辜家老爺覺得晦氣,不肯叫人提起,隻說是為夫殉情了。後來又給人督軍買了兩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才算沒斷了官場上的這層關係。

    人如願坐上官位,都把亡故的女眷漸漸忘了,隻命人好好養著失恃失怙的小少爺。

    誰料著孩子性子倔,一心要找爹媽,看管他的下人疏忽叫人走失了;辜廷聞天南海北的找了多少年,也沒見下落。

    辜家五房一脈就這樣斷了。

    先有哥嫂的事,後頭加上失蹤的侄兒,辜廷聞和父親的關係日益惡化,也就為了不叫人笑話,維持著麵上的平靜罷了。

    趙媽媽泡了空碗到水裏:“加上這回你叫人撞了,這爺倆兒啊,遲早得分出個高下!”

    “我覺著,也就今兒啦!”

    辜廷聞在菩薩麵上奉了三柱香,轉身回來給任胭添了碗茶,笑眯眯的:“你瞧好吧。”

    辜家在年初一得上護國寺進香,車馬如今都到了外頭,浩浩蕩蕩,山呼海嘯的氣勢,鬧得寺裏眾僧再無安寧。

    倒是他這個最該露麵的人,優哉遊哉地跟禪房裏晃蕩,一趟車請了她來,說是見識見識昔日禦膳房大師傅的手藝。

    “貧僧俗家父母的脾性,弟妹多少明白,樣樣要極品的,總覺得極品不過禦膳去,可七兒就不一樣了。”

    他領著任胭一麵走,一麵嘮閑嗑:“他最不愛舊俗舊禮,你再瞧鴻雉堂的菜品……不過我聽說自打你來,他這強脾氣也斂著點兒了,甚好甚好!”

    辜家四爺愛自說自話,任胭還沒回話,又聽他說開了:

    “我瞧著也是,瓜果菜葷哪兒來的立場,他這個人就是打小養一身的富貴矯情病兒,人倒是好的,弟妹甭見怪!”

    說著話到了小廚房裏,十來位大師傅忙得腳不沾地,臉叫灶膛烘得比火還旺,臨窗的一位正拿刀尖給菜心根子開口。

    這季候的菜心都是洞子貨,老幫菜裏挑揀幾樣嫩的給橫豎化開交疊的兩道口兒,滾水裏焯過撈上來,軟塌塌的各自滾一身幹薯粉,老實地在瓷碟子裏趴成一摞。

    雞芽子挑筋砸泥,冷雞湯灌進去衝散成茸,再拌上雞卵香料和雞油紹酒一塊兒攪成糊漿,三指撚一綹糊搓成團給塞菜心的刀口裏,肉團上頂幾粒火腿末和豆苗碎。

    籠屜下頭是旺火,瓷碟子擱裏頭不到片刻,菜心並上肉丸都能熟透,幹幹淨淨的白綠色,半葷半素的羅漢菜心,大約能夠表明求佛的誠意。

    “說是朝佛,花架子罷了!”辜廷聞捧著胳膊肘瞧著,“要真有心,出家來也免受俗名的贅累。”

    灶上熱鍋燒滾了雞湯,下了鹽酒與薯粉調成稀薄的琉璃芡,兩勺雞油添了明麗的色澤,一道澆在菜心上,雅致得很。

    菜心上頭還擺著裝飾的幾色麵果兒,花生粒大小,紅的喜慶黃的富貴,白的質潔月色的樸素,軟嫩清淡的調調。

    辜廷衡遞給她一雙筷子:“瞧著哪道入目,就嚐哪道,前頭的菜飯就吃個樣兒,弟妹跟這兒好好的,貧僧告辭!”

    他擺著他的僧袍緩緩地走了。

    外頭不少人盯著,來來回回,戒備森嚴。

    幾乎入了夜,守衛才漸漸撤去。

    任胭跟後廚轉悠了大半日,五髒廟進了太多的香撐得挪不動步,外頭剛要晃蕩晃蕩,忽然就覺著裏外院燈火如晝,人喊馬嘶的。

    早上叫趙媽媽說那樣一出,後來辜廷衡意味深長的一段,鬧得她心驚肉跳,該不會那爺倆兒真格兒大打出手了吧?

    她撒腿往熱鬧地方奔。

    院兒門都沒出,就遇上攔路的辜廷衡。人坐在遊廊上撚佛珠子,要笑不笑看她一眼:“貧僧要是弟妹,就不往那兒去!”

    聽他這樣說,任胭更沒著沒落的,扒院門上向外四處張望:“到底怎麽個事兒?”

    辜廷衡緩步走過來:“咱們那位父親發覺了那件了不得的事兒,父不是父,子不是子,兄不是兄,弟也不是弟,心裏頭委屈呐!”

    話說得隱晦,可任胭打小在深宅高門裏長大,腦筋子一轉悠就明白個大概:“您的意思,新添的那位小少爺他……”

    辜廷衡點頭:“本來弟妹該喚他一聲小叔,如今得稱呼一聲兒大侄兒,他爹是咱們二哥,你說說,父親能不鬧心?”

    任胭不知道說什麽好,磕磕絆絆的:“那著實委屈。”

    “貧僧這個世外人,都覺得臊得慌呐!”辜廷衡念了幾句佛號,“罪過罪過,真是替父親惋惜!”

    話這麽說著,任胭瞧他笑模樣,實在不明白哪兒害臊惋惜,倒是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

    “果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辜廷衡樂:“倆都是有心人,夜深人靜難掩懷春的心思,偷偷摸摸成好事兒也在所難免;七兒和父親在下棋,一眼就看見了。”

    難怪!

    今兒這場棋,就是辜廷聞為他們下的。

    辜家老爺自打回了北京城就春風得意,可沒料著家門出醜,好好的祈福成了捉奸,氣得一頭栽在地上,大半夜叫送進了醫院。

    長長的走廊上除了辜老夫人在無聲流淚,餘下的人噤若寒蟬。

    老太太哭夠了,狠狠地剜了辜廷聞一眼:“逆子,你好得很!”

    辜廷衡念句佛號,笑著:“替兒子養兒子,母親怎麽想……”

    “啪——”

    大師傅的話沒說完,臉頰上就挨了一巴掌。

    他舔舔腮幫子還是笑著:“母親息怒!”

    並沒有久留的打算,辜廷衡左右行個合十禮:“天色不早,貧僧要趕回去做早課,告辭!”

    說完,還衝著辜廷聞比了比任胭,揚長而去。

    辜老夫人已經沒工夫理會任胭的去留了,癱坐在椅子裏望著緊閉的病房出神;辜老爺裏頭躺著,辜家二爺和小姨太太被捆回了府,家宅不寧。

    辜老爺年紀大了,禁不得刺激,叫小老婆和兒子擺了這麽一道,顏麵盡失不肯麵對,可天亮後已經傳得婦孺皆知。

    辜家的臉皮叫扯得稀碎,露出肮髒不堪的裏子,辜老爺一口血噴在辜廷聞的皮鞋上,拎著拐杖往他頭上背上招呼,叫他滾!

    出了病房,任胭急急地請護士取藥來,掀開西裝和襯衫,胳膊肘上青一塊紫一塊兒,不知道背後傷得怎麽樣。

    她急,抿著唇不說話,一氣兒給他塗藥。

    “我沒事兒。”辜廷聞覺得累,撫撫她的頭發,滿心的疲憊。

    她心疼他:“非得這樣兩敗俱傷?”

    “還沒完。”他喃喃一句。

    任胭氣:“都這樣了,你還有什麽打算,緩口氣兒吧。”

    辜廷聞笑笑:“我尚能緩口氣兒,可趙媽媽……去看看她。”

    任胭倏然抬頭。

    她昨兒急急地被辜廷衡接到護國寺,趙媽媽一個人在家裏,難不成……

    手裏的藥水瓶子被打翻在地,她起了身。

    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的門被推開,護士小跑過來,小小的聲兒:“七爺,趙老夫人走了,叫我把這個給您。”

    巴掌大的小泥人,穿著西裝,白襯衫上打著領帶,還沾著血,就是沒有五官。

    想來趙媽媽目盲久了,不知道辜廷聞現在的模樣,不敢輕易泥塑;每日裏摩挲著,想象著他小時候的模樣罷了。

    辜廷聞握著泥人,閉上了眼睛。

    任胭去病房裏,看了趙媽媽最後一眼。

    跟著她的小護士講:“趙老夫人送來的時候渾身是傷,胳膊和腿都斷了,念著任胭快走,想來是有人向您尋仇不成,對她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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