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章 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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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三個月,她先送走了豆腐婆婆,後是趙媽媽;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與世無爭。
任胭有點恍惚。
直到辜老夫人開口:“恨嗎,你應該恨他!”
任胭抬頭,實在沒想到她會指向辜廷聞,昔日辜家最嬌寵的小兒子,如今是刺在眼底不共戴天的仇人,恨意洶湧。
“為什麽?”
辜老夫人冷笑:“若是沒有他,誰也不會死;若是沒有你,他也不會誤入歧途!”
她一輩子都被禮教規矩束縛,說著最惡毒的心事,麵上還能端莊的像個菩薩,坐在那裏紋絲不動,悲憫世間眾生。
任胭看得久了,覺得荒唐,起身:“我不恨他,他已經夠苦了!”
辜夫人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大約覺得她不可理喻。
任胭笑一笑:“再說,人是你們殺的,何必怪個無辜的人。”
世間竟有這樣的道理嗎?
她輕輕地走到病房外,門虛掩著,裏頭仍舊劍拔弩張。
辜老爺清醒過來,躺在病床上直勾勾盯著天花板,起不了身拎不動拐棍,所有的恨和怒都化成尖利的話,一句一句刺向幼子。
罵到最後已是含糊不清,淚和憤怒激得他不住地咳嗽,伺候的丫頭小子七手八腳地上前拍背安撫,盡數被他推開。
他勉強坐起身,推開枕頭被褥四處翻找,最後從床頭櫃上摸到把小手槍,對準了辜廷聞——
任胭唬得渾身發冷,一推門就闖了進去。
槍同時悶啞一聲,再沒有任何動靜。
近身的小子垂著頭,半奪半捧地接過沒有子彈的唬人玩意兒,悄悄地退到一邊;辜老爺像是被徹底削了勢,落拓地倒了回去。
“看過了?”辜廷聞起身,先握住了任胭的手。
兩隻手都很涼,她回握住他的:“是,後事,我已經安排了,你別擔心。”
“好。”
他的聲音發啞,可無論何時,都努力對她溫和地笑著。
恩愛的模樣最終激怒了病床上的老人:“滾,都給我滾出去!”
辜廷聞攬住任胭,衝父親點頭:“父親好好養病。”
“站住,你給我站住!”
人要走,辜老爺又惦記起什麽,沒什麽力道,空餘著一雙手臂歇斯底裏地對著棉被捶打。
辜廷聞回過身,麵無表情:“父親還有示下?”
“你預備著拿老二怎麽著?”
他笑:“父親的事,兒子不方便搭手。”
死也好,活也罷,同他什麽相幹?
似乎辜老爺對辜廷望的去留並不怎麽上心,有這樣一問也不過是為了後頭的事兒鋪墊:“老二的產業盡數給你,留他一命。”
這是要妥協了。
膝下的孩子,如今能仰仗的也隻有麵前這個,饒是再恨,也得等三月選舉過再發難。
能屈能伸,忍辱負重,大約是在官場裏落下的好習慣。
辜廷聞叫隨行的秘書進來:“父親既然有意,請在二哥資產轉讓的文書上簽字。”
有備而來。
辜老爺的恨,隱忍在渾濁的目中,他隨手翻了翻,提筆落字。
一遝文件全數丟在辜廷聞身上,雪片子似的紙張鋪了滿地,秘書蹲身去撿,還叫辜老爺啐了一口唾沫。
辜廷聞笑著:“去年父親前往甘肅數月,兒子已將辜家資產清算完畢,留於父親母親一成,四成於我們兄弟,餘下五成已然去了該去的地方。”
他早年那點兒算盤,辜老爺比他還明白,辜七爺的錢九成九到了革命軍手裏,隻沒想到他竟會這樣幹淨利落地挑明。
隻要他敢參選,辜廷聞就敢把這筆資產的周轉公之於眾,到時候甭想為官做宰了,連身家性命都堪憂。
這個逆子,竟將他逼到如此地步。
辜老爺直指著他,話被氣堵在嗓眼兒裏,枯白的臉漲得紫紅。
辜廷聞無動於衷:“如今父親將二哥的產業於我,權當是我的聘禮,兩年之後我和任胭結婚,請父親和母親允準。”
請婚不過是場麵話,即便父母不準,他也有獨自完婚的能力,如今誰還能撼動得了他?
“老七,老七……”
辜老爺在病床上哆嗦成一團,強撐著要坐起來,最後還是歪倒在小子的懷裏,氣若遊絲:“你好樣兒的,好樣兒的!”
“兒子心狠……”他像是找不到依托,一味地握著任胭的手渴求溫暖,“五哥死時,父親也沒有怪罪兒子,可那把刀最終插在兒子心口上,一日也不敢忘!”
“你為個本就該死的人,將辜家置於水火,你……”
辜廷聞搖頭,表示不讚同:“辜家大廈,基於千萬枯骨亡魂之上,這水火是怨是恨是債,辜家當日如何心安理得,如今就該如何心甘情願。”
“逆子!”
“辜家,將你養大,奉你榮華,又如何對不住你!”
“你回來,回來!”
瘋狂執拗的咆哮,徹底被闔死在房門背後。
任胭抬頭,見他眼底泛紅。
辜廷聞笑一笑,聲口嘶啞:“胭胭——”
“我在這裏。”
他握著她的手,終究沒落淚,還是笑著:“先去樓下等一等我,等一等,就好。”
“好。”
任胭咬牙背過身,長長的走廊走不到頭似的,視線模糊扭曲,她走得艱難。
樓梯拐角的窗邊離著個爺們兒,見她來,先熄滅指間的煙,再頷首招呼:“小胭——”
“成先生。”
她攥緊了手,沒再近前一步。
隔著三層台階,成世安仰頭望著她:“他還好嗎?”
任胭點頭。
成世安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別怪他心狠,沒什麽給他留住的,如今也就一個你罷了。”
“我知道。”
他對著窗口將煙抽完,胡捋了一把臉:“五哥的小子其實沒失蹤,丟了三天就從護城河裏撈上來了;三伏天泡得脹大,能認的也就是懷裏藏著的盤中戲,廷聞給他買的。”
那盤中戲是個絹綢做的舞獅小人,家來修好了擱銅盤裏還能領著倆獅子歪歪倒倒地行走,叮叮當當的脆聲像極了孩子的歡笑;可孩子已經裝進了小棺材裏,叫埋在了永不見光的黃土下。
“小子逃家還不忘七叔給買的玩具,前兒失了哥哥,後沒了嫂子,廷聞哪裏再能受得住,隻覺得那孩子僅僅是丟了。”
成世安一拳頭砸在牆壁上:“哄自己罷了,一哄就是這麽些年!”
如今荒唐事兒到頭,戲盡人散。
他還要說什麽,抬起頭,欲言又止。
任胭順著他的視線轉身看過去,樓梯口站著辜廷聞,穿著大衣戴著手套,扶了扶眼鏡正看著他們,不知道多早晚來的。
成世安先笑:“不愛跟家裏呆著,來接送你,咱上車,七爺?”
辜廷聞沒答話,握了任胭的手下了樓梯。
說是要做早課的大師傅,這會還跟一樓的走廊上念經,拉著個護士絮絮叨叨,小姑娘叫說的麵紅耳赤,低著頭羞羞答答。
原以為這位四爺是個花和尚,可細問了才知道是遊說人家遁出紅塵,好領略世外之美,也是個奇人。
這位奇人終於放過了芳心大動的護士,善哉妙哉一通後才調侃弟弟:“能瞅著你活躥亂蹦的也不容易,看來貧僧這經文沒白給你念,功德圓滿,阿彌陀佛!”
辜廷聞皺眉:“四哥!”
“哎,不妥不妥!”大師傅行個佛禮,“俗家的事兒已了,請喚貧僧一句師傅吧!”
辜廷聞不願理他。
辜廷衡跟後頭不依不饒:“哎,你且等會的,哥哥陪你做了個局,沒有功勞也有苦處,香油錢多早晚給送來?”
任胭低著頭笑。
辜廷聞先給她送上了車,自個兒才繞到另一側坐下,做足了不理會哥哥的打算,急得四爺不顧體麵抓耳撓腮,抻長了胳膊跟後頭比劃:
“小兔崽子,甭忘了啊!”
叫他這麽白霍一場,醫院裏頭的陰鬱倒是叫掃幹淨了;成世安給他們送到了府學胡同,自個兒開著車瞎遛彎去了,家裏頭給成徽瑜準備結婚的事兒,他不痛快。
府學胡同的院兒叫砸得七零八落,從屋裏頭拖到屋外的血跡早叫丫頭小子給清理幹淨了,這會上牌匾掛簾子有工夫了,卻還是滿目狼藉,可想而知當時多大動靜。
鄰居三位女先生的屋門也叫砸開了,翻得烏煙瘴氣,燈碎碗倒,辜廷聞不得不在大年初一給人拜完年,再滿含愧疚地給人賠不是。
勉強收拾出個模樣,天已經見了黑,任胭將趙媽媽的細軟整理了三個箱子並兩個包袱,預備著下葬時候一道埋了,叫體體麵麵地去。
如今院兒裏頭空空蕩蕩,靜得讓人心慌,筷子碰到盤子碗的聲兒響都覺得刺耳,辜廷聞是這時候握住她的手:“搬到家裏好不好?”
他說的是辜家的主宅。
先前為了元旦飲宴的事兒,她客居在辜家,可如今……
任胭咬住了筷子:“先頭尋了幾處院子看的,預備著上工後搬過去,是為了有自個兒的院兒,出嫁也方便些,我……”
辜廷聞笑:“知道,年節裏請你先住著,二哥逃走了。”
那是個能玩命兒的主,如今山窮水盡不知道能生出多少事兒來,無論讓小姑娘一個人在哪兒住著,他都不大放心。
辜家逢了場巨變,老爺太太俱病了,二爺逃個沒影兒,大爺還在關外逍遙,一應的事兒全落在了辜廷聞身上。
他焚膏繼晷地忙,任胭閑來無事,除了琢磨新菜式和藥膳,還起了尋女徒弟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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