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章 荔茸香酥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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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仍舊堅持看法。”辜老夫人夾過兩塊魚糕,矜持地放下筷子,“任小姐的手藝很好,但是她無能做辜家的女主人,當初同意徽瑜已是勉強……”
辜廷聞打斷了母親話:“徽瑜已經結婚一月有餘。”
“是啊。”老夫人難掩遺憾,捧了茶吃過,“任小姐若是你父親同僚家的姑娘,興許我會鬆一鬆口,可她的身份,不行。”
辜老爺出院後成日臥在家中,辭去了所有職務,對外聲稱年事已高需要頤養天年;老夫人的態度隨之也軟化很多,時常和顏悅色。
然而這已經是她最後的妥協,至於小兒子要娶一個廚娘,她嚴厲拒絕,並每日會對辜廷聞和任胭表達自己的堅決,今日尤是。
家裏湘地的大師傅為避開辜家的內亂而早早地辭了工,如今灶上缺人,老夫人想吃道湘妃魚糕,一時興起便請了任胭來掌勺,小姑娘當時正在廚房裏蒸芋頭。
前些時候她同麥奉輝琢磨新菜,恰好辜家命人送來一筐荔浦檳榔芋,個頭大,蒸得熟透時候不但芋粉鬆糯,而且香氣撲鼻。
當下任胭的心就耐不住,炸了芋頭片裹進金豬肉片裏做了道燒扣肉,往後又拌過魚或者雞茸同菇筍油炸,香酥可口;可這筐芋頭還剩下好些,她又琢磨起別的菜品來。
蒸熟了芋頭預備著搓成茸,添香料和肉或紮或蒸,半是芋茸半是肉,自成一派風味。
可芋頭剛進了蒸籠,老夫人就來了,先叫丫頭給了打賞,再提出今兒的菜裏要一盤湘妃糕,真把她當家裏聘的大師傅了。
下馬威麽,任胭心裏明鏡兒似的。
她還沒言語,辜廷聞倒先伸了手替她收了賞錢:“母親同你玩笑,今年遲了的壓歲錢,收好。”
老夫人當即撂了臉色,小丫頭嚇得不敢吭聲。
辜廷聞似乎未覺,卷了袖子來給任胭做雜活。
甕裏撈起條活白鰱,洗刷幹淨擱在案板上,這才淨了手,站到一邊瞧著。
老夫人素來四平八穩,天大的怒火在眾目睽睽之下也隻好收斂幾分,見兒子不成器轉身而去,步子飛快,可發髻裏的步搖仍舊穩穩當當。
“老夫人真格兒能耐。”任胭眼巴巴地瞧,心生豔羨。
當日家中的數位夫人尋常走路倒還能過眼,但凡著急上火,那儀態簡直不堪入目,不是被耳墜子甩了脖頸,就是被流蘇砸了腦袋。
她看著都疼得慌。
辜廷聞知她心裏正鬧鬼兒,敲敲她的腦門:“好好做菜。”
湘妃糕隻見過一次,可老夫人來為難她的廚藝,自然不能怯陣,剔了頭尾鰭骨,再挑幹淨魚肉剁成碎茸。
碎茸裏拌了軟白的肥膘,一塊兒擱進臼裏捶打,捶打到肉筋鬆散斷裂,再剔一遍筋膜和碎刺,這才能磕卵清加香粉。
攪成的魚茸還得添蔥薑末去腥,大力攪拌到均勻才能擱進蒸籠裏,鋪就薄薄的一層蒸透,再刷一層金黃的卵黃接茬蒸。
湘地的大師傅當日為了好看,撒了應季的紅梅花炮製的幹粉,紅黃白相映美不勝收。
如今任胭別出心裁,挑了黑木耳泡開壓成梅花瓣兒,綴以幹黃花絲,簇以栩栩如生的冬梅圖,梅花的香味自然而然從此而來。
老夫人愛美物也愛熱鬧,看著湘妃糕新鮮的模樣越發喜歡,嚐在嘴裏鮮嫩爽口,味美至極,才有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感歎。
若是哪家閨秀會此手藝,嫁來家中相夫教子時,也是增添夫妻情意的一樁手段,隻可惜了任胭是個野路子小姐,拋頭露麵的女廚子罷了。
可兒子魂不守舍,她也沒轍兒,索性咬牙鬆鬆口:“你若真喜歡這姑娘,收了當妾室吧。”
辜家百年裏無數的姨太太,有名門閨秀也有小家碧玉,也少不得姐兒戲兒的,廚子是頭一個,也算是件稀罕事了。
任胭晾好了芋頭茸,來找辜廷聞同去研究新菜,門口聽著扭臉就走了。
辜廷聞隨後起身:“她是兒子的妻子,沒有姨太太!”
他說得斬釘截鐵,老夫人麵上一時愣怔,不知是惱怒還是豔羨。
“你陪母親說完話了?”任胭在壓芋頭給搓成泥,揉搓到上了勁頭才能成麵團子似的芋泥,抻長了再反複揉搓,一麵忙一麵來搭話。
“是。”
任胭笑:“原以為你是怕我生氣,趕來解釋。”
辜廷聞佯裝頓悟:“竟是未想到這些。”
任胭瞪他。
他也笑起來:“要我來,做什麽?”
“想做道新菜,有些頭緒,卻並沒有怎樣的順序,你來瞧瞧,可有什麽主意。”
她搓好了芋泥,擱置在盤子裏,將早些時候燜製的鹵雛雞端進來,掃開了蓋在上頭的冰塊和雪片子,金黃的雞皮已叫凍得脆軟。
剔了骨頭的雞肉香酥軟爛,拆成肉絲或是肉條,鋪在澆了卵黃的芋泥塊上,左右對片兒一闔,輕輕壓成個塊兒。
到了這兒,她又拿不定主意:“原想著蒸的,可水汽上來芋茸易散,倒不如炸的利落,你覺得呢?”
大師傅掌勺,他隻有聽憑吩咐的份,當下熱鍋旺了油,將包好的芋泥鴨塊一塊兒擱進去。
興許是火或是油出了岔子,芋泥很快就鬆散;又試了幾回火和油,不是芋泥散得快,就是盛盤時候扁塌塌的成不了氣候。
連著試了好些天,才炸出個大概的模樣。
金黃的酥脆芋茸殼,出了油鍋像極了晶瑩剔透的霧凇,包裹著綿軟糯香的芋泥,還有芋泥裏厚嫩汁濃的脆雞肉,勁頭十足。
任胭端了盤子擱在辜廷聞和麥奉輝麵前:“二位大拿,嚐嚐吧!”
她捧著下巴坐對麵,眼巴巴瞅著人家,望給出個決斷;結果這二位異口同聲道滋味相重,算不上極品。
麥奉輝擱了筷子先笑:“任師傅先蒸了雞肉是不是,又拿冰凍的雞皮發脆,想法很不錯,可脆不算到極致,倒不如做了炸過雞身再撕碎後冰凍。”
任胭又埋身進廚房。
為了保持雞肉的軟嫩,給雞皮氽過熱油,再破開澆汁添湯鹵製,等出了甕撕碎埋進冰塊裏頭,徹底糾正了這二位大拿所不滿的炸製的重複滋味。
連著一個星期,她都在跟這盤芋泥雞肉較勁,好容易覺著十全十美,又琢磨起這道菜品的名兒,反反複複不得其所,愁的倆眼發花。
直到麥奉輝提了句荔茸香酥雞,這事兒才算完。
辜廷聞旁觀數日,覺得有趣又心疼,接了人下工帶去了別家館子消遣。
幽靜的房間將堂口的熱鬧隔開,炙手可熱的任師傅才能得半日清閑,椅子裏一躺做起了甩手掌櫃,吆五喝六地叫七爺伺候。
他笑著,一一應了,還不忘敲敲她的額頭。
她揉著腦門,望一望他,“你寫文章,也會有這樣的感受嗎?”
辜廷聞說:“起先會,要極致,難免字斟句酌。”
那時鋒芒畢露闖出多少禍事,後來大約能自由抒明心意時,詞段裏盡是婉轉,再藏三五分犀利而已,算是對世事的簡單讓步。
所以,他開口:“能盡善盡美的就努力做,再不濟,你還有我。”
她低頭,耳熱。
這頓飯,吃得任胭心猿意馬。
夜深時回辜宅,他們討論新館子修繕的工夫,梁拂來了電話,笑他們並沒有什麽耐心,今兒好容易得空去泰興春,卻不等他這位東家。
閑談結束,梁拂突然提出自己的太太想要任胭聽電話。
成徽瑜自打結婚後,很少再出家門;成世安在她婚後第二天就南下,至今不歸,他們的消息就這麽斷絕許久。
如今是像是舊友重聚。
任胭握住了聽筒,對麵是成徽瑜軟軟的聲音:“小胭,你好——”
“你好,徽瑜。”她拿不準要說什麽,也沒了下文。
“我懷孕了,今天去了醫院查出來的。”成徽瑜在笑著,聲兒有些不穩,“我想不到和誰分享這件事,就先告訴了你。”
任胭笑起來,握著話筒鬆了又緊:“你先生知道嗎?”
“知道。”成徽瑜的笑聲越發明顯:“是他陪我去的,孩子很健康。”
“恭喜。”
“謝謝。”
她們後來說了很多,直到梁拂歉意地表明時間很晚,自己的太太需要休息,才不得不掛斷了電話。
辜廷聞一直在她的身後坐著,握著她的腰和手,見放了電話,還未及聽她說話,便先親吻下來。
“我都聽見了。”在她因親吻而淚眼蒙蒙的時候,他克製自己,先離開她的身體。
任胭捂著滾燙的臉,甕聲甕氣的:“明兒去見見她,是很久沒見了。”
“好,我送你。”
這個話題似乎要戛然而止了,可偏偏又聽他補了一句:“連梁拂,都有孩子了,這樣快。”
她輕輕咳了一聲,不肯再接他的話。
有了孩子,是好事。
對成徽瑜和梁拂而言,至少在見麵當日,任胭感受到他們的喜悅,以及結婚那天的疏離,早已蕩然無存。
至於她與辜廷聞,辜老夫人在明確得知兒子的心意後,態度越發堅決起來,偶爾會請相熟的女眷上家裏飲宴,好借機給辜廷聞約定合適的婚姻。
多數的太太小姐是礙於昔日的顏麵,不好不赴宴,最後自然落得不歡而散;辜老夫人越發急切起來,任胭下工回家的工夫還能看到進府的客人。
她忙活她的,辜廷聞和任胭從無應對。
一來二去,婚事沒定下來,任胭倒是趁機挑了個稱心如意的女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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