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章 萃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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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婧舫的肩頭叫戳了個窟窿,血水兜了任胭滿手,人疼得挨不住滑到在她懷裏,白著臉閉著眼,喘的氣兒一口比一口少。

    守門的聽著動靜喝呼著人來搭把手,簡單地給人把傷口紮了,又叫了車給送醫院裏頭,護士推著消毒車過來,謝婧舫已經昏過去了。

    任胭拿過病曆本子才敢跟人父母講電話賠不是。

    行凶的女人是那泥瓦匠的妻子,爺們兒叫關起來了,她抱著幾個孩子哭完了又氣又怕,拚著魚死網破的勁頭尋任胭報仇,也不管誰,隻要是從那門裏出來的就捅。

    在她看來,那不過是糟蹋爺們兒的春窟兒。

    來的時候賭一口氣,真見了血連道兒都走不動了,跪趴在胡同裏往背人的地方縮,笑一陣兒哭一陣兒,握著剪子亂揮。

    巡街的拎著紅白棍兒敲昏了人給拖走,年長些的警察撥弄撥弄帽簷,擠一副笑臉兒:“任小姐,不是咱們不講情麵,就您這館子,這些日子多少麻煩了?”

    任胭隻得笑著說對不住。

    人連連擺手:“可不敢,您該早早上農商科領回來文書把生意立起來,管事兒也好名正言順,咱們碎催不在乎事少還是多,要緊的是您名聲受累!”

    誰不想呢,可女人做個生意堪比上天頂摘星星。

    任胭說笑幾句,敷衍過去,送走了人,再跟著上醫院。

    電話裏頭把來龍去脈講明白,謝家的父母撂了電話,立時就趕醫院來接人。

    早先就不同意姑娘做這下三濫的行當,如今出了岔子,連表麵功夫都不稀罕做了,徑直帶了人就要家去。

    謝婧舫剛醒,有氣無力地跟爹媽講道理。

    任胭避出病房,樓上樓下閑散地逛蕩;走廊盡頭的小陽台上一個母親懷裏抱倆孩子,一麵哄,一麵給另個喂奶。

    攪擾了人家,任胭低聲道歉,小心翼翼地縮回手,要給門掩住。

    “任胭——”那女人開口,抬起臉,是連繡。

    幾個月不見,頂漂亮一姑娘變得膀大腰圓,臉盤子比先頭大了三圈,眼神還是狠直的,盯著她能刺個洞,綢緞褂子半撩開正喂孩子。

    任胭撇過眼兒不再看她:“身子不舒服?”

    連繡冷笑:“孩子早產,哪有一天好日子過,我這樣,你是不是挺高興的?”

    高興什麽?

    誰的日子過得不艱難,再相互擠兌有什麽意思?

    任胭不願搭茬:“你給她們好好瞧病,回見!”

    “你別這麽趾高氣昂的,辜家不成了!”她抱著兩個孩子,力大無窮,“要靠你賣皮肉撐門麵,不要臉!”

    看著倆小姑娘的麵兒,任胭忍住了沒動手:“連繡,這事兒我先記下了,回頭咱們慢慢算賬。”

    “算什麽賬,我是不會離婚的,成家想趕我走,沒門!”

    任胭笑笑:“希望你心想事成。”

    門被摔上,她耐不下這口氣,無論是為了謝婧舫這道傷,還是為了自個兒和辜廷聞的名聲,館子這事兒必須解決了。

    任胭先回了鴻雉堂給掌櫃的告了假,領了文書和證明上廚師工會;頭天仍然不甚順利,人以從無女廚師之名,拒絕了給她的文書簽字。

    二天,三天,任她磨破了嘴皮子也沒有任何收效。

    第四天天將亮,任胭才合眼歇會,鄰居的三位女先生拿了世人共同執筆的文章去刊印,主題仍舊是男女平權,尤其是在公共生活領域。

    文章一經刊印受到了各界的追捧。

    不過兩日便有各行業的女性工作者投送來要求擺脫家庭所有物地位和舊時觀念,進入社會習學生產,要求男女平權與同工同酬,更有分析爭取平權的意義和策略的文章多逾百篇。

    三日後,《婦女報》和《婦女雜誌》率先登載了係列文章。

    五日後,天津同上海的女工會和婦女委員會以此事為契機,擴大了女性團體的規模和參與活動的範圍,並為聲援北京的平權開辦了新的期刊和會議。

    兩個星期後,廚師工會迫於壓力,不得不正視起任胭遞送來的文書。

    又過了一個星期之後,任胭拿到了工會簽字印章的廚師文書,和申請文書一塊遞送到農商科換取注冊證明和營業執照。

    拿到所有文書當日,任胭請鄰居的女先生們代為刊登了自己所寫一篇關於女性解放與自由的文章,講到這次的勝利與意義,並提起“天地生人,男女平等”。

    注冊證明與營業執照被鑲在了新館子堂口的琉璃櫃裏,下半晌,謝婧舫帶著新製的黑底金漆的牌匾進了胡同,吆喝著人掛到院外的門臉上。

    燙金的“萃華園”是她親自設計的,尾端綴著小字“任氏”,還有任胭的漆紅私印。

    小姑娘踩著高跟鞋歡天喜地地進門:“師父,師父,都成事兒啦!”

    任胭正請了成衣行的裁縫給院子裏的女人們量身段裁衣裳,冷不丁被她撲過來撞了個趔趄,正要指摘她,可這小丫頭過於歡喜,吧唧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口水印子還掛著,辜廷聞就進了門。

    裏頭女人歡聲笑語,他不好露麵,院兒裏頭站著,一晃眼就看著任胭臉上的口紅印子。

    她毫無覺察,謝婧舫的笑容僵了僵,規規矩矩打過招呼,避到裏頭去了。

    任胭下半晌跟掌櫃的辭了工,嘮叨到天黑才家來,肖同和麥奉輝正後廚裏忙活,肖玫跟謝婧舫上躥下跳地指派著人幹活,聯排的紅燈籠掛得像夜幕裏的星子。

    哪兒都是火紅的一片,任胭心裏難得高興,三杯兩盞吃醉酒了,歪歪倒倒趴進沙發裏睡得昏天黑地,致謝的酒還是辜廷聞代她敬完。

    夜深送客,肖玫踉踉蹌蹌攙著謝婧舫出門,自個兒倒先趴在石獅子上胡言亂語,一會兒是媽媽,一會兒又是那個天殺的負心漢,早早地棄了她走了。

    禾全聽著一耳朵見不像話,連拖帶請,好容易給送上了車,回頭正踅摸謝婧舫。

    小姑娘喝得不少,迷迷糊糊的,還對辜廷聞的致謝大氣地揮揮手:“多大事兒,辜先生客氣了,任胭是我師傅,應該的。”

    辜廷聞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我說的多謝,謝小姐應該明白!”

    不知道如何就戳中了她的心事,謝婧舫抱著連身裙蹲地上就哭:“我也怕疼啊,到現在都能夢見有人跟我身上紮洞,嚇死我了,可是要是她受傷了,我真的要疼死……”

    哭得睫毛都濕了,還收不住聲。

    辜廷聞欠身,將手帕遞給她:“對不住,謝小姐。”

    謝婧舫奪過手帕,撕心裂肺地擤了鼻涕,接茬哭:“我喜歡她,可我又沒別的想法,隻擱在心裏又不同你搶人,做什麽來威脅我……”

    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兒在高門裏長大,並非不諳世事,越想越傷心,索性腿一抻,賴地上不動彈了。

    聲兒振聾發聵,任胭硬生生被吵醒,扶著桌子凳子走到外頭,扒門框看見了就護短:“辜廷聞,你憑什麽欺負我徒弟!”

    醉酒的師徒倆沒一個好對付,辜廷聞招手叫禾全來請人,謝婧舫還不依不饒地扽他的長褲:“你要是敢同她言語,我,我……”

    也沒個所以然,瞠著水汪汪的眼睛接茬回夜色裏想如何嚇唬人去了。

    門邊的任師傅臉發紅,眼神都是虛的,卻還能認人:“廷聞——”

    他鮮少見到她這副模樣,興致頓起,多瞧了幾眼:“還好嗎?”

    “腦瓜子有些發脹。”她抱著頭,偎進他懷裏,一磕一磕的。

    他笑,抱著她坐上沙發,喂過水替她揉一揉:“難受嗎?”

    “難受。”

    聲兒軟軟的,有些笑意,一時間叫他也辨不清她是真的不舒服,還是故意玩鬧。

    任胭順著他的手臂滑到了他的腿上,不安地翻動倆下,抱緊了他的腰:“廷聞,我開了館子了!”

    “是嗎?”他裝作不知道,哄她高興。

    “是啊。”她斬釘截鐵地點頭,“文書證明都在外頭擺著呢,你明兒出門就能看見了,終於成事了,真好啊!”

    “是,真好。”

    他低頭看著她。

    長辮子被她拱得炸開,毛團子似的伏在膝蓋上,他一下一下地給順平坦,卻聽她咕咕噥噥地說著話:“……可是,真的好難啊,好難!”

    她活得多不容易,沒人比他更清楚。

    一趟趟地在工會和農商科往返,碰冷臉她不怵,可就怕軟釘子,車軲轆似的場麵話,遙遙無期。

    頹喪和憤怒幾乎綿延了一個月,他更擔心她不堪重負。

    後來連住在府學胡同的女同事都忍不住相勸,不過是一句話的工夫,幫幫自個兒的未婚妻理所應當,誰還能應這事兒挑任胭的毛病嗎?

    他倒是能講幾句話,可任胭開門立戶的路若打甫一開始就名不正言不順,往後隻會越走越艱難,任何人都不能陷她於此,包括他。

    作為伴侶,他更懂她,懂她的誌向和抱負。

    所以她跌跌撞撞,頭破血流,失陷暴風驟雨,再心疼也隻能看著。

    好在,她最後衝破阻礙和世俗,如今柳暗花明,一飛衝天。

    那日她說一見鍾情,大約他也有這麽點意思。

    天橋底下,她求活的眼神叫他心悸;鴻雉堂裏,唇槍舌劍擠兌別人,他覺得有趣,就這麽一裏一裏上了心。

    當日被父親的人伏擊,萬種去處,偏偏挑了豆腐胡同,他信她能救他,回頭琢磨卻不知道哪裏來的信任。

    他覺得荒唐,又覺得震動。

    像現在她的眼淚貼著他的長褲,可她的眼睛卻含笑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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