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章 冠頂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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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萃華園立的慌裏慌張,可過程曲折到像出折子戲,連胡同裏三歲的孩子都能搖頭晃腦的說上幾句閑話,更甭提相熟的親友。

    任胭同謝婧舫和麥奉輝合計水牌的事兒,肖玫帶著女招待埋在外院的花海裏收拾花籃;於是麥師傅的心思不在這兒,眼神虛著琢磨心事。

    “眼看入夏了,點心這裏的綠豆糕桃花酥挪挪地兒,換上櫻桃煎荔枝凍或是糖蒸酥酪,看著就清涼……大師傅您瞅誰?”

    謝婧舫說著話,順著麥奉輝的目光向外瞧,不懷好意地笑:“瞧上我們肖大姑娘了,去提親呐,肖師傅也常來常往的!”

    她沒問過麥奉輝的名姓,自然不明白先前那出,隻當襄王有意神女無心,鼓搗人家追求姑娘,她樂得瞧熱鬧!

    麥奉輝紅著臉搖搖頭。

    同一個院兒裏住著,他也就敢在肖玫家去那會露露臉,打背後望一望人家姑娘影兒解相思,從不曾見過麵,時怕露了風聲,也怕嚇著她。

    一個死過的人,講什麽情什麽愛!

    肖同被肖玫扒拉著胳膊進門,麥奉輝早早地避開了,肖玫簇著鼻子尖兒,四處聞味兒:“方才是不是有爺們兒跟這兒呢,這香水一聞就不是姑娘使的!”

    謝婧舫打趣她:“哎,可不麽,單相思的爺們兒得不著盼不著,全是傷心的滋味!”

    兩個姑娘鬧作一團。

    任胭小聲問師父:“她心裏還惦記著麥師傅?”

    “大概快忘了,傷心夠了也不見提起。”肖同搖搖頭,歎氣,“有緣無分。”

    肖玫成天樂樂嗬嗬的模樣,今兒瞧這個少年郎生得俊朗,明兒看那個長得英武不凡,貪好人家容貌一陣兒也不了了之,任胭實在鬧不明白她到底什麽心思。

    直到晚上她端著一盤冠頂餃流眼淚。

    合計水牌一整日,理出四季的一品點心三十二樣和二品的二十八樣,先簡單列了單子請將人拓印,忙活的人困馬乏,任胭便要蒸幾屜餃子對付晚飯。

    澄粉過了篩,倒進滾水燙成麵絮,再擱豬油揉搓成光滑的麵團,蒙上紗布餳麵,等餳麵的工夫收拾餡料。

    料子是現成的,泡洗過的幹貝剔淨硬筋,擱旺火烘熱的擱籠屜裏蒸透;貝熟晾涼的時候,切碎花菇和金腿攪進剁碎的肉茸裏。

    香料和剁碎的貝肉也得一塊融進茸裏,再添一勺香油和骨湯拌到嬌豔水亮。

    餳過的晶瑩麵團搓成長長的麵條,揪出劑子擀成圓潤的麵片,推皮折成三角翻個麵兒,落一勺肉餡,拿卵清堆住邊沿。

    拎起三麵的角湊對兒捏緊,將胚皮下頭的折邊兒徹底翻過來包住三道麵邊兒,立在案板上是添了翅膀的粽子,細片刀壓出波浪紋的花邊來,像風鼓起的裙擺。

    餃子腦袋上頂了半粒豔豔的杞子坐進蒸籠裏,出了鍋婀娜多姿,晶瑩剔透,半透明的餃皮稱出油潤香鮮的裏餡來,緊致彈牙的滋味裹盡了骨湯與幹貝的甘鮮。

    再沾一層紅亮濃鬱的辣子油,清美與厚醇在齒頰間飛速地交疊,回味留香。

    肖玫趴桌上頭埋著臉,一麵吃一麵掉金豆子。

    任胭瞧了納悶,遞了手帕子:“怎麽個事兒,辣哭了?”

    “……我想他了……”

    小姑娘抽抽噎噎,心事隻敢跟師姐分享:“他做的彎梳蝦餃最好,你們誰也比不過。”

    隔著一扇屏風,任胭向外頭看,不知道肖玫心心念念的那個可曾聽到。

    萃華園離著肖家尚有些距離,肖玫吃醉了餃子不肯挪地兒,抱著一碟餃子上任胭屋裏貓著去了;後頭任胭端了空盤子出來,捎帶手給她掩了毯子。

    辜廷聞在院子等她,襯衫卷了袖口,露出的手臂上沾了大片的水珠,大約井頭裏擔水濺出來好些,連褲腳都沾上了。

    任胭給他抹了兩把胳膊:“趕明兒自來水管道修好,你就不用吃這份苦頭了。”

    不過,倒還是要洗碗洗碟子的。

    “不辛苦。”他笑起來,“你做飯,我洗涮,挺好。”

    是,很好啊。

    她仍舊坐在廚房裏,看他有條不紊地收拾碗筷,摘了眼鏡的辜七爺,平易近人得很。

    “一直看我,在想什麽?”

    他洗淨了手,拭幹,走到她身邊,碰碰她的臉,目光裏盡是笑意。

    “在想你在家裏,衣食無憂,如何會做這些?”心裏甕著蜜罐子,問出的話都是甜的。

    辜廷聞仔細想想:“說起來以前確實從未做過,不過往後日日會如此,早些習學也好。比寫文章容易些,貴在堅持。”

    他說情話,有時候極為委婉,不仔細聽,輕易就能忽視。

    任胭埋著臉兒樂,兩條腿蕩起來,搖搖擺擺。

    她忙碌得熱了,襟口的紐子解開了一粒,他居高臨下,不留神目光探進了衣裳裏頭,心猿意馬。

    “去走走嗎?”再不離開,他指不定要做出什麽不妥當的舉動來。

    “好啊。”

    她跳起來。

    他給她的紐子係住,握著她的手出門。

    “廷聞——”

    他低頭,看見她的笑臉,禁不得蠱惑,親了親她的唇。

    任胭笑,小聲說:“剛才在廚房,你是不是就想了?”

    被拆穿心事,辜廷聞的眉頭縱了縱,越發下勁兒親了她一口。

    唇角被咬得發麻,她耐不住笑起來。

    屋脊上困頓的大肥貓被驚醒,順著屋瓦倉皇出逃,一道黑影躥過去。

    他先將她擁進懷裏:“是隻貓,皮毛是黑的,臉半拉黃,尾巴上也有花紋。”

    任胭起先被唬了一跳,聽他講,心跳反而平靜下來,隻覺得那貓長了副陰陽臉兒,該有多醜?

    於是接下來的行程,他們一直在討論那隻突然出現的醜貓。

    回到家也不過九點鍾,辜廷聞坐在台燈下翻看今日的采訪照片,任胭臥在沙發裏接茬琢磨館子的水牌,禾全帶人送了辜廷聞的幾箱衣裳和用品來,無聲地收整。

    等丫頭們離開,座鍾敲了十一下,兩人同時抬頭,相視而笑。

    “想說什麽?”

    燈光是暖黃色的,讓任胭的心也柔軟下來:“我看禾全備了四時的衣裳。”

    他點頭:“家裏的物件總要添置,省得慌張。”

    家?

    他還說:“但我尋常挑剔,備這些隻算湊數,少不得請你替我周全,辛苦。”

    任胭伏在沙發裏笑,抿著唇,不知道該說什麽,實在是歡喜地過了頭。

    他握著手裏的茶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說些街巷裏或是工作上的閑話,偶爾也會談談她的工作,房間裏是親昵和溫馨。

    座鍾敲了十二下,他們將手裏的書放下,也將各自占據著的枕頭放平,摁滅的床頭櫃上的台燈。

    “明天去采訪張巡閱使?”她在薄被裏翻個身,握住他的手。

    “是,人剛從關外來,會在北京飯店舉辦晚宴。”他將她的手牢牢牽住,“給你帶一份杏仁蛋白甜餅?”

    “好。”

    “明天做什麽?”他問。

    “幾家太太小姐的藥膳要準備的,還有水牌單子,不過十天,萃華園就要開張了,等你下班,咱們再討論。”

    “好,晚安。”

    “晚安。”

    月色從窗簾縫隙裏溜進來,微風過,又很快散去。

    晨起,兩人吃過早飯,各自忙碌;天見黑時,任胭接到了辜廷聞致歉的電話——

    “抱歉,我不能給你帶甜餅了。”

    她問:“是忙嗎,沒關係,下次記得多補一份。”

    他笑:“好,可能要等我從南麵回來。”

    “上海,還是廣州?”她不大舍得,可又不願他知道。

    “潮州。”

    她哦了聲:“離母親的舊宅很近。”

    “如果方便,你來,我們同去。”他想了想,又不太篤定,“若是不便,我會帶些照片給你。”

    “好,等你回來。”

    在他們通過電話的一個星期後,萃華園開張。

    生意極為受追捧,任胭帶著謝婧舫,肖同同麥奉輝,四個人自天未放亮忙碌到夜半也趕不及,後頭隻好貼出告示約定時間。

    萃華園逢一三五開張,二四六專心做藥膳不待客,星期日休整,尤是如此,還是忙碌到喝口水的工夫也尋不著。

    聘請的大師傅被耽擱在途中,隻餘請的三五位雜工,肖同不得不提議招些師傅和學徒來,再不濟從鴻雉堂請師傅搭把手,也好過四個人這樣忙到昏天黑地。

    任胭答應下來,這事兒托給肖同父女。

    選人這事兒急不得,手藝人品一樣不能落下,師徒二人都實在忌諱杜立仁那樣兒的,招來一個便是家宅不寧。

    如是過了倆月有餘,新請的大師傅與雜工配合得日臻嫻熟,學徒也尋得差不離,各自領了幾號在後廚裏忙忙碌碌。

    任胭好容易得了閑暇,晚間坐在花園裏的水邊納涼,約著大師傅們合計新的菜品。

    院子裏各樣菜蔬果品和香料應有盡有,試菜也得心應手,於是每個三五日就會有新的應季的菜品掛出水牌,萃華園的名頭一日旺過一日。

    任胭每天最快樂的時光是每晚盤賬,然後會特意留出時間等待辜廷聞的電話,據他離開北京已有兩個半月。

    他不在途中時,電話日日都如約而至;若是將有旅途,會事先約定好時間,比方這次他再次回到潮州。

    “因采訪對象有個會議,會停留兩個星期,胭胭,你願意來看看母親的舊居嗎?”

    “好。”她應下來,是想他,也想母親。

    辜廷聞輕輕地笑:“我會叮囑隨行與麥奉輝,有個向導會更方便。”

    擱下電話,任胭翻翻日曆牌,民國十一年七月十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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