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章 八寶紅鱘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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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似乎等不及她回應,卻又低頭吻她。

    任胭的神思是清醒的,清醒到有些古怪,一霎能惦記起好些人和事,在報保定或是北京,走馬燈一樣在她腦瓜子裏跑。

    跑到最後卻都成了霧似的白影,從迷霧裏走出來的不過是眼前的爺們兒。

    她心不在焉,辜廷聞最終察覺,停下來撫一撫她的臉:“別怕。”

    他從床上離開,無所事事,甚至還撿起剛才被他丟在地上的袖口擱進匣子裏,端端正正地擺放好。

    洞開的窗戶有風吹來,涼意浸透了皮膚上渥出的汗,他擔心身子骨會叫風吹冷,回頭尋了件幹淨衣裳覆在任胭身上。

    小姑娘的身體埋在寬大的襯衫裏,兩隻手臂摟住袖子,瞠著雙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他:“你,真沒醉嗎?”

    他麵對她,始終是笑著的:“沒有,我不大飲酒,可也不太容易醉。”

    “真好,不像我,沾一點就不成。”

    他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很有耐心地同她講話:“酒吃多了傷身,我們胭胭這樣很好。”

    在他眼裏,大約她什麽樣子都是很好的。

    任胭笑著,側身來握住他的手,一點點帶進襯衫裏;她是怕的,掌心下的心跳太快。

    跳動的火帶起衝天的烈焰,最終將兩個人都卷進去。

    夜色很沉,他再未講過一句話。

    任胭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能感受到掌心裏掠過的,他的眉眼,心跳和身體。

    都是燙的,燙得她再沒有一點神智。

    不過好在他從不曾放開她的手,試圖以這樣的方式維持最後的禮貌和安撫,慢慢地教她閨幃之內的情意和冶豔。

    離開汕頭時有報館的同事隨行,沈伯央來送他們,因為太太身體不適而無法共同返回廣州,車站話別後匆匆離開,沿途都是在討論不久前的那場飆風。

    廣州車站早有人迎候,將他們接回暫居的公寓裏,又請了辜廷聞共同執筆寫文章刊載,請求市政廳救援,以及南北兩方暫停戰爭麵對這場天災。

    可是得到的回饋收效甚微,為此,幾位尋常儒雅的先生也難掩焦躁和憤懣,黎明時分,仍舊在客廳裏圍坐著激烈討論。

    任胭一貫起得早,洗漱後避到廚房裏。

    來廣州那日,辜廷聞的同事請了信得過的兩位廚師在公寓幫忙,以應付他們這些挑剔又不得誌的先生;這倒得了任胭歡喜,日日同這兩位大師傅們討教廚藝。

    “任小姐,早。”年長些的呂師傅正將盆子裏泡了整夜的江米淘洗幹淨,聽著聲,回頭同她招呼。

    “早,呂師傅,需要我搭把手嗎?”

    她一眼瞧見伏在簍子裏的四五隻青蟹,尖尖扁扁的蟹蓋兒支著鋸齒似的邊,拿手杵一杵蟹眼,芝麻似的眼珠活泛地往裏收收,再拱兩下。

    “這是花腳鱘,馬上蒸飯。”

    這裏的海物品種眾多,例如這花腳鱘,若不是親眼瞧見,以為又是北麵不常見的魚。

    幾天來她光忙著辨認和記它們的用途,偶爾得空使來做一做,好徹底明白成菜的滋味,如今又得了一樣。

    她好奇,急於請教。

    呂師傅樂樂嗬嗬同她講:“不要看花腳鱘長得凶猛,蒸煮後很適宜滋補養身,不過夏季的鱘紅膏不肥,需要等到初春的時候,體格最大。”

    他清洗了三五片胖大的翠綠荷葉分別鋪進幾層蒸籠裏:“如果不方便找荷葉,竹葉和箬葉,甚至崧葉都可以,隻是蒸飯的味道不如荷葉清香甘甜。”

    任胭一麵旺著爐火聽,一麵熱了油爆蔥薑,再把他切成丁的幹貝海蚌和牡蠣倒進鍋裏煸炒出新鮮的香味;到了火候,呂師傅又將紅蘿卜與香菇碎下進鍋裏。

    最後倒了泡透的江米和青綠飽滿的豌豆,江米同配料受過熱油,再添調製好的香料和紹酒拌勻出鍋,鋪陳在荷葉上。

    簍子裏的花腳鱘挑出五隻個頭大厚的,刷洗幹淨掀開外殼扒掉蟹鰓,對麵切四瓣兒,再拍平的雄壯的蟹鉗,各自嵌進江米裏。

    爐灶上蒸了水,水湯裏擱了薑絲和椒粒,烘出香味,慢騰騰地在江米裏逡巡穿梭,潤物無聲。

    蒸籠裏的荷葉散著清香,烈烈的海產煨一捧江米,出了鍋自然是鮮香的風味;江米浸得透煮得也久,恰到好處的湯汁裹著海產濃鬱嬌縱的鮮活,一小口都已經是甘甜軟糯。

    任胭前些日曾到市場裏的晃蕩過,每每恨不得將活泛的海物一一搬回家烹飪,畢竟回北京後,這些活物經過長途跋涉再下鍋,早已失去了原先該有的鮮,再絕倫的廚藝也彌補不得。

    她格外珍惜這幾籠蒸飯,親自捧了蒸籠出去。

    高談闊論的先生們見了她來,有說到慷慨激昂處的,頗為抱歉地背過身,或是摘了眼鏡低頭掩飾苦悶,等略微收住了情緒才起身同她打招呼。

    她笑著回禮:“忙了一夜了,吃點墊補。”

    禾全來接過她手裏的物件,鋪在茶幾上,她得空去瞧瞧辜廷聞,眼睛裏俱是笑意。

    緩過勁兒的先生們生了促狹的心思,走過來走過去時,或用言語隱晦地調侃辜廷聞一番,或是無聲的眼神或是碰肩挨肘,好心好意地提醒。

    剛才還群情激憤,這會又都成了十幾歲的少年人,同伴們有了心上人,想方設法要瞧一瞧熱鬧,費盡心思成全。

    鋪天蓋地的好意,辜廷聞也樂得接受,打沙發裏坦然起身,握了任胭的手回到臥室裏,掩住了房門。

    門關著,還聽著外頭的笑鬧。

    “任老板,起得這樣早。”

    他坐在沙發扶手上,俯身親吻她的發頂,笑著調侃她。

    任胭對自己的認識很明確:“我是個無事忙,腿腳上長了風火輪,怎麽樣也閑不住,做了掌櫃的也是個跑堂命,到了點兒就醒了。”

    他還是笑著,撫一撫她的頭發。

    那天晨起,她就不再梳姑娘的兩條長辮子,挽了個發髻又覺得老氣橫秋,索性高高地束起頭發,到了廣州後剪短了些才滿意。

    兩人的關係有了進展,心思也在悄然改變,這會隻是對坐著,不大會就又嫌坐得遠了,擠在一處又恨不得長到對方骨肉裏頭。

    他抱著她的腰親吻她,接著她的話:“忙點兒也好,我們胭胭正在長個兒,回頭開了春,還能長幾寸,高條條的也好看。”

    任胭攀著他的肩頭笑:“七爺大早上竟是吃了蜜糖,嘴巴這樣甜?”

    辜廷聞一本正經地搖頭:“不愛吃,倒是得了一塊,揣心裏頭。”

    她笑他貧嘴。

    他為自己辯解:“不信,自己來尋。”

    握了她的手放在心口,去找那塊蜜糖。

    夏日裏動一動,皮膚就滾燙,甭論這樣貼著,說不上幾句,兩具身子就一塊交纏進了沙發裏。

    外頭人來人往,先生們吃著飯,不知道誰說著今日的早報,又論起這樣工夫上哪兒磋磨時光,好等待著市政廳的電話或是哪處的救援物資的到來。

    座鍾敲了九下,任胭才漸漸清醒過來。

    外頭客廳裏早沒了動靜,想是客人們已經走了;她惦記起那籠蒸飯,從枕頭上骨碌起來。

    辜廷聞正背對著她坐在床邊係襯衫,聽著動靜回頭。

    她惶惶亂亂摸衣服,捎帶手瞪他一眼:“怪你,我的蒸飯怕是涼透了!”

    “怪我。”他好言好語地哄她,給拎了裙子來,“慢些,呂師傅又做了兩籠。”

    任胭不理,赤著腳開門往外跑。

    禾全正聽著動靜呢,見人露麵福福身,比個手勢叫丫頭去端飯,可自個兒先繃不住,紅了耳朵。

    旖旎的早晨驅散了攏在公寓裏的烏雲,可時節不對勁兒,一霎鬆快也不過是白白掙紮,回頭瞧瞧都是徒勞。

    南北兩地都忙著征戰搶奪金銀稅收和城鎮百姓,誰也沒有多餘的工夫理會這場天災,南洋的援助都已經到汕頭多日,廣東省內的救援還遙遙無期,隻剩民間自救。

    好在救援會善後妥當,安置了災民,杜絕了疫病發生。

    北上回京的早晨,辜廷聞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辜廷望已於五日前回到辜府準備給母親拜壽,辜母希望幼子早日回家,兄弟和解。

    外出半年有餘,電話寥寥,每回通話也是抱怨居多;三月來,若無辜廷望,辜母大約不會再詢問他在廣東是否安好。

    辜廷聞撂下電話,沉默很久。

    任胭記起去歲嫁給辜老爺的小姨太太,拉了禾全問。

    禾全繃著臉搖頭:“早沒了,說是給送到庵裏出家,結果沒幾天就一根繩兒吊死了!”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就這麽香消玉殞。

    “那孩子呢?”

    “給了二少奶奶,對外說是二爺新添的孩子。”禾全朝書房望望,“這話是禁忌,您回了北京,就當沒這回事,沒小姨奶奶那號人!”

    他揣著手歎氣:“也隻當二爺沒逃家,他的小老婆爭氣,給他生了個胖大的小子,哼!”

    至此,辜家的秘聞,誰也不會再提起。

    可是任胭隱約覺得,辜廷聞兄弟和解,沒那麽容易。

    到了北京城,行李都沒放下,辜老太太就派了車請他們進家門。

    見了麵,她瞧了任胭好一會:“這會就算我攔著,你們勢必也要在一塊兒了。”

    任胭沒答話,垂首聽。

    老太太又說:“我的壽宴中意你的萃華園,就擱那兒辦吧。”

    “是。”任胭有些意外。

    “你辦好了,我記得這筆人情,認你這媳婦!”老太太起身,難得衝她樂。

    什麽樣叫好?

    不過是家門齊聚,兄弟和睦,一笑泯恩仇!

    可哪裏就有這樣容易,當中隔著人命,一樁一件,都在賬上!

    辜廷聞聽說了,笑:“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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