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章 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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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壽宴當日,任胭見足了辜廷聞的兄弟,包括那位遁出紅塵的四爺,換了身齊整的僧袍坐在席間,同大哥說話還不忘念一念佛號。

    辜家大爺廷昱穿身軍裝,正襟危坐,始終沉默著,大多是聽辜廷衡在說閑話,隻是在任胭露麵時吩咐身後跟著的侍從官送了份紅包。

    沉甸甸的匣子托在掌心裏,辜廷衡順手挑開了未合緊的蓋兒,露出裏頭一副首飾和六封銀元:“咦,大哥哥出手竟這樣闊綽,貧僧卻分文沒帶,罪過罪過!”

    辜廷昱掃了他一眼,不得不命侍從官重新跑一趟,又捧了個大些的匣子來;辜廷衡趁機給塞任胭手裏,擠眉弄眼:“弟妹收好,大哥哥尋常小氣得很,再叫他給要回去!”

    被調侃的大爺麵無表情,接茬聽戲,偶爾侍從官俯身同他講話時,才會緩和些神色。

    辜老夫人伴著丈夫來,身後攜著各房的姨太太,戲樓上的小輩兒紛紛起身問候,那侍從官隻沉默著俯個身,退到人後再悄無聲息地離開。

    打他走,辜廷昱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任胭的心思彎彎繞繞,身邊這爺們兒還握著她的手勾勾撓撓:“瞧見了?”

    多新鮮,她又不傻!

    不就因辜大爺的愛好才叫爹媽給攆到關外去的,這樣喜慶日子再張揚是給壽星老兒添堵,大爺不在乎歸他的,她能跟後頭起哄麽?

    任胭微側了臉,小聲兒:“什麽?”

    辜廷聞要笑不笑的模樣:“母親喚!”

    辜老夫人正慈愛地對他招手:“……來,上這兒來。”

    她身側坐著辜廷望,下手空著張椅子,是給辜廷聞留著的。

    辜廷聞上跟前,先給母親拜了壽。

    老夫人笑容可掬:“好,坐下吧。”

    身後的老媽媽福福身,低聲:“老夫人,時候也不早了,我陪任小姐上後廚,給搭把手去?”

    “去吧。”

    任胭站在最後,離了熱鬧的人群,也沒驚動了誰。

    老媽媽伴著她走,意有所指:“任小姐今兒最忙,怎麽還得空上了戲樓?”

    雖出了熱孝一年有餘,可終歸喪期未過,不能上壽星跟前衝撞喜慶的,辜家有這樣忌諱,老媽媽在委婉地敲打她。

    任胭撲了撲衣襟子,裝作不明白事兒:“得空,也就來了。”

    不軟不硬地回了個釘子。

    老媽媽麵色不改,笑著奉承:“怨不著街頭巷尾說任小姐是大師傅的氣度,年紀輕輕就能調度妥當這樣的大局,咱家裏頭年長些的管事兒都不及您,您未來不可限量!”

    任胭咂麽這話裏的意思,再轉頭看著她:“借你吉言。”

    不接話茬麽,這通擠兌還有什麽趣兒,老媽媽閉口不言。

    一來任胭沉得住氣跟她較勁兒,二來她指派起人手確實遊刃有餘。

    萃華園加上鴻雉堂的大師傅加起來三十來號,還有幫案數十,後廚裏頭灶膛火眼兒都在點上,砧板案上的活計流水一樣叫人眼花繚亂,可從無錯處。

    加上偌大的廚房隻聽著刀具器物磕碰,連聲咳嗽噴嚏都不聞,老媽媽跟任胭後頭轉悠遍裏外,也難免心悅誠服。

    彼時,任胭換下那身新衣裳,卷了衣袖子親自做大菜,她跟在旁邊瞧姑娘家的手藝,嘖嘖稱奇。

    這股勁頭兒還未過,她一乜眼瞅見膛火邊上教徒弟的麥奉輝,心下吃驚,可還沒來得及胡亂琢磨,就聽任胭開了口:

    “您在這家裏是老人兒了,尋常是告誡小輩兒分寸的!”

    說話的工夫,她壓根兒沒抬頭看她,手底下的竹片刀舀了調過了香料的雞芽子,正小心翼翼地抹在修成毛筆樣的猴頭菇片上,香醇四溢。

    老媽媽心下一凜,小聲回話:“知道了,太太。”

    任胭沒再言語,笑著取了一隻通紅的靖遠圓辣子,片了十二根紅絲,分別壓在猴頭菇筆頂尖兒,做了栩栩如生的掛線。

    這是孔府菜裏的一品禦筆猴頭,前些時候她剛聽辜老夫人講過,卻沒想到竟親眼得見了。

    她再看任胭時,早已不敢輕視。

    中晌的席麵開,可後廚裏仍舊忙得喘不上氣來,肖玫捧了碗要去喂麥奉輝,大師傅不大好意思,吃了一口接茬忙活兒去了。

    小姑娘這才不情不願地上任胭跟前。

    任胭挑釁似的同麥奉輝對視一眼,優哉遊哉地吃著喂來嘴邊的飯,惹得肖玫翻白眼兒:“我瞅您這也沒活兒,您長倆手做什麽來,往天上撲棱嗎?”

    任胭想了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惹您爺們兒一場妒忌,多劃算!”

    肖玫嗤之以鼻,把勺子抽回來:“甭吃了,您家七爺可大駕光臨!”

    通過窗子,恰好能瞧見人來。

    禾全跟後頭拎一食盒子,肖玫瞧見了老大不痛快:“怕你家太太餓著麽,不能夠,她是個大肚女羅漢,打早上到現在可就沒住過嘴!”

    小夥計悶著頭笑。

    辜廷聞帶著任胭上園子裏頭暖和的陽光下,石桌上鋪了幾樣飯菜,都是她尋常愛吃的:“再吃些,要站到半夜裏頭。”

    任胭笑眯眯地掂起筷子:“知道我辛苦,七爺不給賞錢?”

    他從兜裏摸出錢包,放姑娘手裏:“給的。”

    她心裏熨帖,吃飽了就開始作妖:“也沒點消食的物件,好撐!”

    禾全變戲法似的奉上兩串大糖葫蘆,一串紅果兒,一串海棠果兒,紅豔豔得能饞出口水;更甭提冰花糖汁裏頭還裹著豆沙茸和核桃棗泥,酸甜的香氣。

    辜廷聞收拾了碗碟要走,碰碰她的臉:“仔細倒牙。”

    “這就走了呀!”

    她握著兩串糖葫蘆,年畫娃娃似的趴在那兒,撅著嘴撒嬌耍賴。

    辜廷聞好脾氣地逗她:“怎麽,嫌少?”

    “連點飯後甜品都沒有,至少給蒸個酥酪,烤塊蛋糕啊!”她撅著嘴嘟囔,“你這樣給人當爺們兒,不夠格兒……”

    話沒講完,就被他親了一口。

    她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發困,叫人輕薄了,還似乎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辜廷聞瞅她發傻的樣兒,樂:“夠不夠,七爺這兒的甜品多著!”

    “走吧您!”

    她嫌棄地抹抹嘴巴,甩袖子攆人:“臭德行!”

    他笑,握一握她的手,離開。

    離了院子,辜廷聞戴回眼鏡,禾全替他收了眼鏡盒,小聲說話:“成先生回來了。”

    “哪兒?”

    “剛進永定門,還沒上家呢,說是下半晌準來。”

    辜廷聞嗯了聲:“看好了院兒,別驚動太太。”

    中晌飯吃過,男客坐在正堂裏說些公事私事的,辜老夫人則領著女眷或乘船或登山遊逛園子,尋個地兒吃了茶聽了小曲再回戲樓裏坐著,眼看日頭就要西沉。

    成世安是這時候領著太太和孩子露的麵,大件小件的禮物送了兩車,拜壽的詞說的熱鬧,叫長輩捧腹大笑,壽宴裏該有的喜慶一分不差。

    他自幼和辜廷聞交好,辜家的長輩都與他親近,拉了手叫上身邊坐著;他挑來挑去,往辜廷聞身邊一歪不肯再挪地方。

    哥兒倆麽,誰也不曾懷疑。

    可成世安的笑卻收了收:“最後一回,我幫你!”

    “知道。”

    辜廷聞也並沒有多話,執起茶杯吃茶。

    兄弟情深也不及世事磋磨。

    任胭聽說成世安來,是傳菜的小夥計碎嘴,說成太太是個大洋馬,個兒高皮膚白,卷卷的金發像個百貨商店的布偶一樣。

    北京城裏娶洋太太的爺們兒並不多,大夥兒好奇,多問了幾嘴,眼瞧著天就黑下來了。

    六點鍾正式走菜。

    任胭摸出懷表,打開表盤,還有一刻鍾。

    她裏外看了幾眼菜品,略放下心來,正要問點心的事,這才發覺許久不見師父的影兒。

    “你爸呢?”她上肖玫跟前低聲問話。

    “剛腿不舒坦,說是外頭坐會,園子裏呢吧,我給你叫去。”肖玫把盤子碗泡鹽水裏,抖摟水珠,就往外頭去。

    今日萃華園人多,任胭怕她一個小姑娘不安全,就跟了過去,剛繞過湖邊的竹林就聽著她一聲尖叫。

    任胭唬得心一哆嗦,比個手勢叫跟著她的隨行露麵。

    三四個爺們兒從各處躍了出來,攀上假山岩石,抬出了躺在血泊裏的肖同。

    人是腹部中了一刀,意識還清醒,一把攥住了任胭的手:“那個人,那個人,就灤平那人,來了,來了……”

    任越!

    萃華園圍得固若金湯,他怎麽來了,來做什麽?

    任胭沒工夫細想,囑咐人給肖同送醫院,又叫個隨行悄沒聲兒上前頭給辜廷聞報信。

    灶上有心細的好奇她怎麽獨個兒回來,問肖師傅父女怎麽沒跟著;她勉強笑笑,說是肖師傅腿不舒坦,叫姑娘陪著呢。

    肖同腿腳一到冬天就犯病,何況白案上的工夫已經收尾,也沒多少需得大師傅在場,誰也沒懷疑。

    可任胭心驚肉跳,總覺得任越一露麵準沒好事。

    何況他跟著成世安前後腳來,又被成世安救過,該不會又出了什麽岔子吧!

    越琢磨越不安生,好容易熬最後一道點心快到點兒,她才簡單地交待麥奉輝幾句,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後廚,等背了人索性小跑起來。

    到了前院,登上三樓,她站在角落裏觀察樓上樓下所有來往的人。

    這會飯廳裏觥籌交錯,賓主盡歡,戲台子上的角兒正唱得熱鬧,能夠走動的除了傳菜傳湯的夥計丫頭沒別人了,她著重找尋那起和任越差不多身量的。

    最後一道杏仁酥叫個年輕的小姑娘端進了門。

    小姑娘身量頗高,比成世安那位太太還要高些,原來渾人嘴裏的大洋馬並非信口胡謅的。

    她笑。

    可漸漸的,她覺出不對勁兒,奮不顧身往正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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