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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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往陳見浚往往以勢壓人,今天卻露出了脆弱的一麵,張惟昭能直觀地感覺到他的痛楚。所以她的態度也不再那麽疏離:

    “陛下,”張惟昭柔聲道:“我是醫生,是醫心師,醫治病痛是我的職責。所以當您被病痛纏繞的時候,我自然會傾盡心力醫治。”

    “我不相信你的溫柔耐心隻是因為我是病人!難道你對所有的病人都是如此?”陳見浚真情流露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孩童。

    張惟昭想了一想道:“我承認我在醫治您的時候是格外盡心的。或者可以說是全力以赴。因為您是帝王,我對皇權懷有很大敬畏,也恐懼出現紕漏我會承擔不起後果。同時,您的安危與許多人的命運相關,我要對這些人有所交代。”

    “隻是這樣?隻是因為我是帝王?”陳見浚失望道,但是又覺得不甘心:“難道,那些時候,尤其是你陪我靜修的那段時日,我們講的那些話,比如生而為人的命運,比如即便生在帝王家也不得不麵對的那些沉重的苦難,那些發自內心深處的對話,那些深摯的理解,都隻是因為你敬畏我的帝王身份?”

    張惟昭不能馬上回答,過了片刻,她長長歎了口氣,道:“不,不止是因為這個。”

    陳見浚的眼裏隨即又充滿了希望:“我就是知道不止是這樣!在這個天下,再沒有人如你一般懂得我!再沒有人如你一般能讓我在寒冷的時候感到溫暖,困苦的時候歸於平靜。你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珍寶!”

    “然後呢?”張惟昭苦笑道:“您得出這個結論是打算怎麽做?”

    “朕要你時時刻刻陪伴在朕的身邊!將來百年之後,朕的陵寢之中定會給你留下一個位置!你的封號朕都想好了,就用‘珍’字如何?”陳見浚意氣風發。

    “您想讓我陪在您身邊都做什麽呢?”張惟昭繼續問道。

    陳見浚沒有注意到張惟昭臉上略帶無奈嘲諷的神情:“你會是朕最寵愛的妃子,也會成為朕的禦用醫生。你將能夠住在離乾清宮最近的宮殿,西暖閣也可以讓你隨意進出,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畫畫和欣賞畫作。朕會給你所有其他人都望塵莫及的榮寵!”

    張惟昭笑著長長歎了口氣:“陛下,好像您忘了一件事。”

    陳見浚道:“什麽事?想要什麽、做什麽,你盡管說。”

    “在您所有關於我們的關係的設想中,是沒有‘我’的存在的。”張惟昭道。

    “什麽?”陳見浚不明白張惟昭在說什麽。

    “我是說,您說了半天,都是在說我能夠滿足您的什麽需求:我讓您不再那麽痛苦,和我交談讓您覺得舒服,我能使您變得健康。您看到的隻是我的功能,您沒有看到我的存在。”

    “什麽叫沒看到你的存在?你會是紫禁城裏最受寵的妃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皇後的名號我不能給你,其他的凡你所需應有盡有。甚至如果你想惠及你的師父和家人,也都容易,你師父封為天師,你的家人,隻要還能找到,我可以給他們世襲罔替的爵位。你還想要什麽樣的存在?”陳見浚更詫異了。

    張惟昭搖頭:“這些都不能體現‘我’的存在,除非發自我的意願和選擇。”

    “那你的意願和選擇是什麽?”陳見浚喉頭上下滾動,莫名感到緊張。

    “我的意願是,我隻想成為您的醫心師,而不是別的什麽人。您剛剛所說,您所喜歡的那些體驗,那種深深的鏈接和陪伴,作為醫心師我就可以提供給您,不用成為寵妃。”

    “你的意思是,你寧可做醫心師,而不願意成為寵妃?”陳見浚臉上露出深深的懷疑:“你知道剛剛我跟你說的那些,是多少人夢寐以求都得不到的嗎?”

    “那不是我的選擇。”張惟昭平靜地答道。

    陳見浚氣得直想甩袖子,但又忍住了。他在書案前走來走去,突然轉身對張惟昭道:“你還想要什麽?你是想這樣跟朕談價碼是不是?難道你非要做皇後才滿意。你知道嗎?就算是當年……”

    就算是當年的金鈴兒,也沒能坐上皇後。這是陳見浚硬生生忍住沒有說出來的話。

    但是張惟昭怎能猜不出來他想說什麽?不過即便猜得出來,她也根本不在意。

    “我不是在和您談價碼。我隻是在說我自己的選擇。您一直在無視我的意願和選擇。”

    這個問題簡直讓人吐血,陳見浚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坐在桌案後麵:“那你告訴我,做醫心師而不做妃子,你為什麽要這樣選?”

    “我不願意和一個隻看到我的功能,而沒有看到我作為一個人真實的存在狀況的人在一起。如果您隻看重我的功能,付我薪酬,我提供服務就好。。”

    陳見浚以手扶額,今天晚上繞著圈圍著這個問題打轉沒完沒了了。

    終於,他忍耐不住,沉聲道:“你說朕沒有看到你的真人,那麽,太子就能看到你的真人了是嗎?”

    張惟昭知道陳見浚終究會有這一問。無論她回答還是不回答,隻要陳見浚問出這個問題,這就不再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了,而是把陳祐琮也拉進了戰火。

    既然如此,不如照實回答。

    “我覺得他能看到一些。”確實是一些。張惟昭作為現代人的很多想法,在現在這個階段還是無法跟陳祐琮分享的。但是,陳祐琮一直都很關注她的需求,努力去懂得她,對她的了解也越來越多。

    “什麽叫能看到一些?”陳見浚冷哼著說出這句話。

    “他了解和尊重我的想法。”

    “你撒謊!”陳見浚突然怒喝:“什麽你的存在你的想法,都是借口!你是看朕老了,病了,所以就想占盡先機,圈住太子是不是?今日我跟你許諾的一切,你忖度著,將來他也能給你,說不定還能讓你當皇後是嗎?做你的春秋大夢吧!他的一切,都是我給的,我若要收回來,他什麽也不是!”

    張惟昭也惱了:“您給他什麽不給他什麽,是你們父子之間的事,關我什麽事?他懂不懂我,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也不關您的事!隨便您對您兒子怎麽樣,我管不了。我對他如何,您也管不了!”

    明明是陳見浚先發難的,聽張惟昭如此說,他卻如萬箭穿心一般,跌坐在書案後的座椅上,胸口起伏,半天沒有言語。

    平複了一會兒,陳見浚終於能夠如常說話,對張惟昭道:“你進裏麵去。”說著手指西暖閣的裏間。

    張惟昭卻站著不動。

    “進去!我不會把你怎麽樣!”陳見浚隻覺得自己和張惟昭說不了幾句話就要吼,吼完之後往往又後悔,便放緩了聲音說:“我讓你看看他是怎麽懂你的。”

    張惟昭歎了口氣,心裏道,考驗人性的時刻到了。她並不喜歡這樣的時刻,因為她比別的人更清楚,人是多麽複雜,善變的生物。

    陳見浚看她還是站著不動,走過來拉住她的一直胳膊把她拽到了裏間,然後關上門。

    “來人”。張惟昭聽見陳見浚在門外喚道。

    懷恩應聲走了進來。

    “朕有事要請太子過來商談。”陳見浚道。

    “老奴就去。”懷恩領命。

    “不用你大晚上跑腿了。找個小子進來。”陳見浚看似漫不經心地說。

    懷恩低著頭答道:“是。”站在門口召了一個在遠處廊上站著的小宦官過來,當著陳見浚的麵吩咐下去。小宦官急忙跑走了。

    不多時陳祐琮來到了西暖閣。

    陳見浚不動聲色地坐在桌案後麵,就這幾日的要緊政務和陳祐琮議論了一會兒,而後話鋒一轉:

    “這幾日皇後過來和朕聊家常,說道太子現在已經十六歲了,大婚的事不能再拖了。這段時日也是父皇一直身上不好,耽誤了你的事。皇後也替你看過了幾家閨秀,過幾日在禦花園安排賞花宴,請這些閨秀過來飲宴,你也可以親自相看相看,哪幾位閨秀中你的意。”

    陳祐琮不提防陳見浚突然打開這個話題,匆忙之間找不到更合適的托詞,隻得道:“父皇身體才剛剛大好,兒臣不忍因這件事再讓父皇勞累,還是容後再議吧!”

    陳見浚卻不理會他,自管自地說下去:“皇後的侄女於妙清是個不錯的人選,她很得太後的喜歡,和你也算熟識了。朕看她甚是聰慧賢淑,不如就立她為正妃?你再挑選幾個女子充任次妃。”

    陳祐琮聽陳見浚口氣雖然溫和,字字句句卻都不容反駁。他知道今天的事難以善了,於是一撩衣襟跪了下來:

    “父皇,您是知道的,兒臣心有所屬!除非是與張惟昭結縭,否則兒子不願大婚!”

    陳見浚預料到陳祐琮還會繼續推脫,但沒有料到他會說的這麽直接。他突然發覺,不知從何時起,陳祐琮說話的風格變得越來越簡練,很少講那些猶疑、含混、模棱兩可的套話。這種說話的風格,竟和張惟昭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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