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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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點發現,就像是在陳見浚的心上又紮上了一根刺。他忍著這點痛楚,臉上擺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昭明真人是修行之人,怎能和你談婚論嫁?這樣好了,等你大婚,迎娶了太子妃,封了次妃之後,可以使她改名換姓,進宮做一個選侍。雖然名分不高,但你可以多分一些寵愛於她,別人自然也不會看輕她。這樣既不會於你名聲有礙,也能全了你的念想,你說可好?”

    陳見浚說完打量著陳祐琮,隻見陳祐琮跪在地上,垂著頭不說話。陳見浚留意聽著裏間的動靜,被關在裏麵的張惟昭也悄無聲息。

    陳祐琮不說話,陳見浚也不逼他。隨著時間的流逝,陳見浚內心的得意之情越升越高:看吧!你說的這個所謂懂你的人,也不過如此。若他隻能給你一個選侍之位,你還覺得他是最懂你的嗎?

    “父皇,”陳祐琮終於抬起了頭:“若當年您能夠如願立金貴妃娘娘為皇後,父皇您是不是就會過得快活很多?”陳祐琮的眼神誠摯而深邃,眼眸深處似乎還隱隱包含著一絲同情。

    陳見浚完全不提防陳祐琮突然說出這樣的話,臉色猝變,過一會兒,才用低沉而壓抑的聲音道:“為什麽這麽問?”

    “兒臣覺得父皇這一生過得並不快活。或許您沒覺察,但我卻記得很清楚,在我小時候,常常看到您隻要不笑的時候就皺著眉頭,就算是笑也笑得不是那麽開懷。我那時候就想,如果我能再聽話一點,做得再好一點,您是不是就會開心一點,就會跟我多說幾句話,多對我笑一笑。可是無論我多麽努力,您還是常常皺著眉……”

    聽到這些話,陳見浚內心不由升起一種慚愧的情緒。作為父親,他對陳祐琮的關注確實很少。但是這慚愧並沒有使他變得溫和,反而更加惱怒起來,於是他衝口而出:

    “你自被封為太子,錦衣玉食,千尊萬貴,加上太後對你萬般寵愛,你還有什麽不足?”

    “這句話不是也適用於父皇?您才是天下最尊貴的人,您覺得此生圓滿、歡悅、滿足嗎?”陳祐琮仰起頭,尋找著陳見浚的眼睛,想與他有眼神的交流。

    陳見浚站起來在房內踱步,以躲避陳祐琮執著的眼神,嘴裏道:“現在是談論你的婚事!你總與朕說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麽?”

    “父皇您後宮有許多位嫻雅貞淑的娘娘,但我覺得您並不快活。哪怕是當年您寵愛金貴妃的時候,和她在一起也並不快活。兒臣不想重複這樣的生活。兒臣隻想有一位知心人,一生足矣!”

    張惟昭還在西暖閣裏間呆著,會把外邊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這時候陳祐琮不斷提到金貴妃,讓陳見浚感到十分狼狽。而最讓陳見浚難堪的,是陳祐琮居然提出來他一生隻要與一個知心人相伴!這就意味著他不僅要娶張惟昭做正妃,而且不準備再納別的妃子了。陳見浚明知道他是癡人說夢,卻莫名覺得自行慚穢。

    “難道你連祖訓都不顧了?”陳見浚訓斥道:“作為太子,你有責任為陳氏宗族開枝散葉,廣播子嗣!一生隻要一個女人,虧你說得出來!”

    “父皇,若是後宮爭鬥不斷,子嗣動輒夭亡,那還不如不生那麽多的好!”

    “大膽!”陳見浚大怒:“這是你該對你的君父說的話嗎?就憑你這句話,我就能治你犯上之罪!”

    “為什麽?父皇,為什麽這些事情明明白白發生在您身邊,您都不會因此震怒,隻是被我說出來了,您卻會如此憤怒?”陳祐琮以往對陳見浚一向恭順,今日卻絲毫不讓。

    “你是在怨朕不慈不德嗎?”陳見浚的臉黑得像鍋底一樣。

    “當年我小的時候,經常被鎖在櫃中,是常常會怨您的。”陳祐琮長歎了一聲說。

    “什麽?”陳見浚驀然轉過頭看著陳祐琮。

    “其實也不是怨您,因為我那時候還不識得您。我經常被關在櫃中,暗無天日。母親會盡量陪著我,但她也經常會去當值,沒有辦法時時在我身邊。那個櫃子裏的每一個縫隙,每一片木頭上的紋路,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有時候,天晚了,我很餓,還是沒有人來,我就想,也許大家都忘了我了,也許我就會餓死在這裏……”

    陳見浚緊緊咬住牙關,聲音嘶啞道:“你想起來了?你不是把小時候的事情都忘記了?你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陳祐琮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接著道:“那時候母親告訴我,我的父親是大炎的皇帝,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如果我乖,聽話,總有一天,他就會來接我,帶我出去,認我做他的孩子,我會有很多好吃的,會有很多人陪我玩,我再也不用被關在櫃子裏。我那時候會在心裏埋怨父皇,為什麽還不來認我?為什麽還不來接我?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終於等到了父皇。誰知,我等來了父皇,卻永遠失去了我的母親。”說到這裏的時候,陳祐琮聲音哽噎。

    陳見浚隻覺得渾身無力,斥責和質疑的話到了喉邊,卻說不出口。

    “是的,父皇,我已經把以前的事都想起來了。”陳祐琮開始回答陳見浚方才的問題:“前年的時候我生了一場大病,發了幾日的燒,病中連著做了很多的夢,慢慢把前塵往事都記了起來。”

    隨著陳祐琮的話,陳見浚細想,是了,應該就是從那時候起,他總覺得陳祐琮有些不對勁兒。在那之前,雖然父子倆相伴的時間並不多,但隻要見了麵,陳祐琮總會用孺慕的眼神看著他,期望得到他的一點關懷和肯定。在那之後,陳祐琮見了他卻越來越沉默,經常回避與他對視。他以為這是陳祐琮長大了,更加沉穩內斂的緣故,卻不想其實有更深的內情。

    怪不得陳祐琮這兩年對金貴妃的籠絡總是不冷不熱,對葉彤櫻那樣的美人胚子視而不見。

    想到這裏,陳見浚隻覺惱羞成怒,冷哼一聲道:“朕真是錯看了你!平日朕隻說你雖然陰沉了點,總是個乖順的孩子,不成想你的心機如此深沉!你明明對朕有怨憤,對金貴妃有仇恨,卻隻裝作沒事人一般。像你這樣心思陰暗的人,不配與昭明真人那樣的清靜之人為伴,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陳祐琮嘴唇顫抖,他其實是知道的,他無法令父皇了解他的心意。但陳見浚如此顛倒黑白,還是如同數九寒天之際潑了一盆涼水在他頭上。

    他很想問問父皇,他的母親以那樣慘烈的方式死去,他難道從來沒有想過給她一個公道?

    他這個做兒子的,難道沒有權利哀悼母親?沒有權利拒絕認殺母仇人為母?

    除了需要他這個兒子傳祧之外,他對他,有沒有一點父子之情?

    可是,陳祐琮知道,這些問題,他永遠也問不出來答案。

    陳見浚要的不是兒子,而是一個能夠鞏固他的帝位,讓他對祖宗和朝野有所交代的太子,而且是要一個對他言聽計從,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有自己的情緒,隨時圍著他的心意轉的太子。

    因此,對陳祐琮來說,對張惟昭的堅持,不僅是因為他渴望一份真摯的感情,更是他對自我的堅持:他想做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若是做一個活死人,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因此他對陳見浚深深叩頭下去,然後直起腰說:“父皇,您可以以君父之勢命令我不得與阿昭終身相伴,但我思慕她的心卻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阻斷。”

    說著從地上站了起來,向陳見浚拱手道:“兒臣告退!”

    還沒退到門邊,就聽陳見浚喝到:“你給朕回來!”

    陳祐琮停住了。

    就見陳見浚眯著眼睛道:“朕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如願以償。但是,你必須要付出代價。”

    陳祐琮道:“什麽代價?”

    陳見浚微微抬起下巴:“娶張惟昭還是做太子,兩者中隻能選一個。若你執意娶她,就不能再做太子。你要保住太子之位,就不能娶她。你自己斟酌吧。”

    陳祐琮微微睜大了眼睛,凝目注視著陳見浚,陳見浚也毫不示弱地回視著陳祐琮。這是父子倆第一次用這樣鋒芒畢露的眼神相互對望,就好像獅王和年輕的挑戰者之間的對峙。

    半晌,陳祐琮收回了視線,低下頭,長長歎息一聲。

    陳見浚露出勢在必得的微笑。

    “我選她!”陳祐琮抬起頭吐字清晰地說。

    “什麽?!”陳見浚的瞳孔幾乎收縮成了針孔。

    “我選她!”陳見浚大聲重複,仿佛在昭告天下。

    “你居然,你居然……”陳見浚幾乎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你置大炎天下於何地!太子之位居然不如一個女子!?”

    “這不隻是為了她,更是為了我自己!若人連自己最真實的情感都無法坦誠和堅持,又與行屍走肉何異?難道這天下需要一個傀儡當繼承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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