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月下昏黃燈如晝 第十一章 青衣儒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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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知宇三人出得大門,徑往大路東投,四人行不多時,天光漸漸明了。李知宇瞧得那半隱半攏的明月,腦海中回想先生所授詩文,沉思良久,腦中浮現“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二句。心想不論身在何方,這月卻是一般,不論貴賤,不分高低。李知宇心下沉吟,臉上漸漸揚起笑意。

    劉負卿心中遲疑不定,自從腳步出得房門,不知為何心神搖曳,見到那女子,沉寂已久的心中掀起了萬丈波瀾。自己本以為獨居山林十餘載,夏躬田畝,冬飲冰雪,早已忘卻塵世俗緣,隻準備於山林之中了此殘生。可今日與她相見,那沉寂的心卻又如烈火燎原,灼的心中炙熱。

    仇如海與劉負卿並肩而行,瞧了瞧劉負卿的臉色,心中隻是哀歎。本想出言詢問,可話語到了喉中隻剩苦澀。

    幾人且走且行,不多時鼻中嗅得陣陣香味。李知宇身下站定,瞧了瞧遠處,一排排梅樹枝幹輕搖,樹葉摩挲作響,黃色的梅子隨枝葉輕輕晃動,梅子卻以成熟。幾人東走西繞,隻是閑逛遊蕩,卻不知何時走到了這梅子林中。李知宇看著梅子輕搖,喉嚨不禁輕咽。

    三人漸行漸近,鼻中香味卻是愈發濃烈,幾人心下微奇,不知這香味從何而來。劉負卿二人對視一眼,臉上具有笑意。這卻不知是哪個老酒鬼深夜不眠,卻在此喝酒,有此雅致倒也難得,若不前去叨擾一番,飲得兩杯水酒,豈不是辜負了今日月好之意,梅林賞景之興。劉負卿聞這酒香沁人心脾,回想起趙槿軒情意濃濃,心中更是煩躁,此刻隻是渴望能喝得一杯梅子酒。

    “這世間有人愁,有人苦,有人貪於情,有人念於色。這凡世種種,卻是具不開化所致。昔者聖人西入函穀,馭兕而去,這在老夫看來才是真逍遙。似五柳躬耕田畝,歸去來兮,卻畢竟小家子氣了。”滄桑的聲音順風而來,雖略感低沉,三人耳中卻是聽得真切。李知宇心中一笑,想到這個老酒鬼倒是灑脫,如若他真的像自己口中所言,如聖人一般超凡灑脫,那又如何會在這地獨自哀歎,似他自己所言,難道還真把自己當作隱士高人,天上謫仙,隨意指摘人間不成。

    李知宇心中又想起以往史書所載風流名士,性情雖然真切,或放浪形骸或悟言一室,可從頭來看大多數始終都邁不過自己這一檻,若真的都邁過了,那他娘的聖賢還值什麽錢,那我們苦苦追尋了解聖人所思所想意義又何在。李知宇臉色一紅,暗暗笑道,我今日卻是罵了人,實在是對不起先生教誨。

    幾人走近身來,隻見一青衣老頭盤膝而坐,老頭頭戴儒冠,負笈風流,自有模樣,細細看去倒真是有些梅子林中偶遇名士之感。老儒手中拿著一隻葫蘆,隻是飲酒,待飲得兩三口,長袖擦了擦嘴角,又說道“這世間種種功名,種種風流具是往日業果,今世償還。何況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政如邯鄲夢斷,漏盡鍾鳴,卻燒之不失。殊不知這世間種種,原本易忘,人來人往,具是塵緣,卻是苦戀不得,苦戀不得。”老頭悠悠歎息,又拿起那個葫蘆,隻是飲酒,卻不瞧李知宇三人。

    李知宇聽的此言,具是沉默,三人腳步微定,隻等下文。老頭卻不再說話,隻是咕咚咕咚飲酒。酒香咧咧,愈發醇厚,混雜在風中,讓人口齒生津,嘴角流涎。

    劉負卿聽得老儒話語,眉頭緊皺,仿若老僧入定,隻是沉思,先前隻是想要飲得幾杯酒水的他卻是不言不語,獨自沉思,那隨風而來的酒香此刻恍若不覺。

    仇如海聽得老頭話語,腦中想著女子眉梢,心下更是苦澀,此刻心底生愁,隻求一醉。仇如海腳步微疾,行不過五尺便見到一青衣儒冠的老頭半躺半臥的低聲沉吟,手中拿著一個葫蘆,正往自己嘴中灌著酒水。酒香醇厚,十裏可聞。

    李知宇側耳傾聽,心中微思,對老頭後麵話語不置可否,本欲和這老頭辯駁一二,隨即一笑了然。李知宇性格雖然內斂但卻灑脫,見苦思不得求其索,便隻是快步向前,想看看這瘋言瘋語的老頭到底怎生麵目。李知宇快步疾行,待得愈發接近時隻見仇如海半跪倒地,身體懸而不動,那青衣老頭卻依舊悠悠的抿著口中酒水,似乎並未發覺已然臨近的李知宇。

    李知宇見仇如海靜跪而不動,身體半懸而不倒,心中不解,走上前去輕推了仇如海兩把,可仇如海卻依舊如此,恍然未覺。李知宇推的三四下,心中忐忑,不明就裏。李知宇雖然對仇如海不甚了解,可也從未見到仇如海何曾動而不聞,除非他不想理你。隻是仇如海此刻身姿怪異,這景象映入眼中,李知宇微覺驚懼。看了看幾尺外獨自沉思的劉負卿,想要呼喊劉負卿來一探究竟,可駭然發覺自己竟是口不能吐,言不能聲。腳步輕挪,欲往後退去,可這手腳具是靜止,進退不得。這一下變故,驚得李知宇發汗沾背,長衫略濕。

    李知宇和趙樹理幽居荒山十餘年,何曾見過如此詭異的事情。雖然在趙樹理淬劍之時見得那半截指的老道施雷引風,雲氣壓城,可也沒有今日這般詭異。自己居然無緣無故口不能言,體不能動。以往書中記載妖魔鬼怪吃人剖心,李知宇大抵不信。畢竟聖人言:子不語怪力亂神。可今下處境,那又如何言語?腦中百轉,忽然想起了先生曾說山海奇異錄中曾記載一種叫做“鹿蜀”的瑞獸,可“鹿蜀”是宜子孫,如今這老儒卻是妖法。李知宇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那青衣儒冠的老頭,想看他是否與怪力亂談的雜記野史中所記載的妖魔一致。

    “你這少年倒也有趣?似他等心誌堅定之輩都夢入心境,你卻隻是身體不動,心誌健全。莫不是年少不知愁?”老儒輕聲歎道,一雙眸子神采爍爍,哪像古稀老頭。李知宇正欲回話,無奈口不能言,隻得死死看著這青衣老儒。當下,腦中回想往日種種,想起趙樹理的關心嗬護,張寡婦的疼愛有加,又想了想自己從未謀麵的父母,最後卻想起了那一襲黃衣------趙晴柔。李知宇臉色微紅,心下想到,自己卻是不能去乞求她原諒了。

    老儒輕咦一聲,又看了看李知宇兩眼說道:“你這少年卻是有趣,明明心有所癡有所欲卻能抵禦我這奇物,看來你與它頗有緣份。可這“鹿蜀”骨………”老儒沉沉歎息,良久才故作灑脫道:“罷了,今日算我輸了,這壺酒就予你吧!”老頭說完,神色頗有幾分不願。念念不舍的瞧了瞧手中的酒壺,還是忍痛扔了過去。李知宇聞得這酒香,一口濁氣從口中吐出,頓時神清氣爽,百骸生力。

    “我卻是不喝酒的。”李知宇輕聲說道,看了看那青衣老儒,神情略帶羞澀。老儒眉毛一豎,沉聲道:“老夫今日偶過這梅子林中,玩賞風景,你這少年能抵禦這“鹿蜀”瑞骨,實為有緣,今日老夫贈你一壺酒,卻也算了此一段緣法。再者,這梅子酒,喝與不喝卻是由不得你。”老頭嗬嗬一笑,手指輕動,李知宇身體直直前往,還來不及反抗,隻覺喉中一陣辛辣,酒水入腹旋而又轉為陣陣清涼,這一熱一涼之間,遍體通透,目光遠望而去,較之平日多了幾丈有餘。

    李知宇心中甚是懼怕,以為老儒使妖法所致,手腳掙紮,腳欲踢出,忽然腳底不穩,一下倒了下去。原來不知不覺間,身體不知何時已經可以行動,李知宇雙手撐地,身體急爬而退。老儒哈哈一笑,道:“你這少年卻把我當做書中所載妖魔鬼怪。若老夫真是妖怪,此刻就應該將你剖腹剜心,吃了你這不知好歹的小子。”老儒故作生氣說道,說完身體站起,五指成爪,擬做鬼怪。李知宇聽得老儒這番言語卻不再害怕,心中想道,這老頭所言倒也頗有道理,如若他真是妖怪,那還予我酒吃,豈不是多此一舉。李知宇靜思半刻,身體不退反進,細想老儒先前所說話語,什麽“鹿蜀”瑞骨與我有緣,那是不是意味他要贈予我。

    李知宇眸子微轉,此刻既然已經想通,便不在害怕。看著張牙舞爪的老頭,說道:“前輩,你是不是還忘了點東西,那“鹿蜀”瑞骨,你說與我有緣,這既然有緣人碰到有緣物,前輩,你是高人大儒,卻不會欺騙我一乳臭未幹的小子吧?”李知宇身形不退反進,和老儒相向而來。老儒豎眉道:“你這娃娃好生無禮,我這一壺酒在這杏子林中埋了十年,今日被你囫圇吞了大半壺,此刻還想要老夫寶貝,卻是貪心。況且老夫觀你衣著打扮,分明是個讀書人,這讀書人難道不知“君子不受嗟來之食。”老頭氣呼呼看著李知宇,須發盡張。

    李知宇心下沉思,覺得老頭說的甚為有理,自己今日已然喝了人家大半壺酒,此刻再要那“鹿蜀”瑞骨卻是貪心。以往先生說人要戒貪戒躁,戒欲守規,今日我卻如此,實屬不該,不該。李知宇搖頭晃腦的沉聲自語,細剖己過。老儒聽著這少年口中碎念,心中一喜。這少年受我儒家思想熏陶已深,風格入骨,渾不似那些廟堂辭藻皋比之輩,說不定我儒家將來從君王手中的提線木偶中擺脫出來,這少年亦能出大力。老儒微微點頭,拿出手中那塊“鹿蜀”骨頭,手指微動,卻將那趾骨丟在了李知宇手中,老儒微微一笑,身影倏忽不見。隻有一句話遠遠飄來。

    “我輩讀書人,隻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才是我輩讀書人之宗旨。切記,切記”待到後麵,聲音愈發遙遠,李知宇隻呆呆握著手中這塊“鹿蜀”骨頭,心中充滿感激。

    “這前輩,如何也不留個名姓。若他日還能相見,我李知宇一定好好報答。”李知宇輕聲開口,忽然想起劉負卿二人還呆立原地,不得解脫,愁緒突來。可轉頭望去,隻聽得二人鼾聲已起,在這靜謐的月色中分外洪亮。李知宇靜靜的看著二人,發現二人臉上具有笑意,口中同道“槿軒”二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