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月下昏黃燈如晝 第十五章 疏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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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海舉靜聲而立,衣袖漂浮,一番話語說的諸多名宿交口稱讚。那李秉節與徐文若目光雪亮,看著這青年,不責反喜,眼中讚歎之色不喻言表。
當朝廟堂之上,天下士子隻對兩人稱讚不已,一個是有人傑之稱的張素德;另一個則是有虎癡之謂的趙恒通。二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在士子百姓中具有清譽。而楚國前些年之所以百戰而不倒,二人亦有大力。這張海舉自是張素德之子,趙晴柔卻是趙恒通的女兒。
張海舉沉聲而立,待得眾人議論聲止,這才瞧了瞧諸多名宿,躬身而退。四周名宿聽的這番話語,一時間卻也不知如何言語。隻是想著這匹千裏駒著實狡猾,所說話語融合李秉節與徐文若兩人觀點,卻又稍稍提出自己見解,一時間諸多飽學之輩竟然無言以對。
趙晴柔見得眾人靜默不言,心中盤算片刻,瞄了瞄身旁的少年。心想這李知宇如此不知好歹,本姑娘予他手帕而不用,自負平素頗識詩書,笑本姑娘不識周禮,今日姑娘我卻要讓眾人來探探你的功底。少女想完,隻覺甚是愉悅,走到李知宇身後,一把將李知宇推搡了過去。
李知宇正細細思索幾人話語,分別其中關節之處,被趙晴柔這麽一推,思路卻是已被打斷,正欲回身時。聽得張海舉說道:“這位小兄弟既然走出,想必卻有獨到見解,不妨與我等言說一番,大家好生探討,切磋學問,也是互有裨益。”張海舉看著茫然無措的少年,眸中略帶戲謔之意。一則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此刻正是他張海舉名揚天下之時,如何受得打擾;再者這白衣少年竟敢欺負趙晴柔,而這趙晴柔卻是他關節所在。
李知宇見的眾人目光齊聚而來,心下好不慌亂。自己本在剖析幾人話語中關節之處,可在這緊要關頭被趙晴柔這麽輕輕一推,思緒已亂,又聽得張海舉這麽一番冷嘲熱諷,心中更是窘迫。少年臉色羞紅,茫然無措。
李秉節和徐文若見李知宇如此姿態,具是輕聲一笑。李秉節輕聲道:“小兄弟切莫慌張,我等聚於此地不過是一抒塊壘,又不是非要爭個長短,若小哥真有灼見不妨說來;若無也切莫泄氣。想老夫當年執經扣問先達,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盈其室,老夫無財無勢,百問而不得解其一。可老夫天生臉皮厚,一遍不行便兩遍,兩遍不行就三遍,久而久之,才學得這一肚子廢章。”李秉節緩聲說道,神色略有唏噓之意。眾人聽著李秉節話語,印證以前偶聽傳言,本以為假,可今日李秉節親口說出,眾人不僅不以為可笑,反而愈發尊重。
書山無路,惟勤可破;學海無舟,惟恒可出。
李知宇聽李秉節說完話語,那砰砰亂跳的心髒這才緩和少許,略帶感激的看了李秉節一眼,終於緩過神來。瞧了瞧周圍名宿一眼,朗聲道:“天下士子或言退居其室得一言,或言進取廟堂立一心。知宇認為,大抵卻也沒錯。我輩讀書人所求所為無外乎取諸內外,可我輩讀書人之宗旨卻是為何?”李知宇沉聲說道,看著眾人。諸多名宿聞此話語,臉上具有輕視之意。李知宇不以為然,回想以前所言所語,雖有差錯凝滯之處,可與先生探討學問,李知宇還從未有過退縮之意。
李知宇不加理會眾人竊語,清了清嗓子又說道:“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少年聲音朗朗,目光堅毅。眾多老儒聽得為天地立心這幾句,心中隻如雨點急落,那苦苦思忖的先賢言語,已然有破壁之力,當下心中又驚又喜。
李秉節與徐文若臉色一變,看著那白衣少年,腦中有雷霆炸裂,目露精光,似有似思,本以尋其蹤跡而不得入,可今日聽這少年言論,以往迷惑存疑之處也多有印照。二人此刻看著少年的目光已經大不相同,先前輕視此刻已然盡付東流,臉上轉而有濃濃的欣賞之意。
李知宇見眾人具是寂寂,氣不敢重入,又說道:“方才諸位所言大多有理,可同樣未觸及根本。以前我聽先生說,君子固守茅廬而藏鋒,遇山不行必體其高,遇水不渡必量其闊。聽完隻覺有理,可現在看來卻是不對。天地固有其理,尋其規矩或靜或動,可知究竟。可我輩如今身處這大爭之世,已然退後不得,靜止不得。若一味如諸位先生所言,或取一端或取兩端都是隻走枝節之處,變法隻走半途,法令半新半舊,則朝廷無浩然之氣,江湖無進取之心,久而久之,獨自沉淪,遲早被這滾滾潮流拋在腦後。”李知宇聲音朗朗,清冽的眸子瞧著周圍諸多老儒,眾人具是不語,盡管少年話語諸多衝撞之處,可卻極為有禮。徐文若與李秉節對視一眼,眼中具有驚喜。劉負卿聽完話語,微微一笑,對著仇如海說道:“這小子,卻也識得詩書。”
“如今我楚國擁山河廣袤之盛,可內無米黍以資黎庶,外無天險以抗強敵。府庫財貨日見空空,楚國百姓皆知國家衰敗本應同仇敵愾;楚國江湖匹夫悍勇大體願為國而戰,可為何卻沒有一隻戰克攻勝的軍隊。守富饒土地而貧窮,擁強悍之民而兵弱,據山川形勝而淪喪,這是為何?”李知宇輕輕開口,望著眾人,少年渾不見以往的羞澀,眸子中盡是嚴峻。諸多大儒沉聲不語,靜待少年下文。原本嬉皮笑臉的趙晴柔也靜默不語,想著爹娘每次談國事必沉歎的樣子,心中便好生疼痛。
“諸位,之所以如此。就在於我大楚沒有綜合混一的強大國力。政令出於廟堂而埋於江湖,法令爭於朝廷而百姓無視漠然。其中曲折關節被篡改的麵目全非,朝野上下無氣,國無根本,這才是我大楚衰敗的根源所在。”少年沉聲開口,周圍諸多名宿沉默不語,不敢應答。有老儒站起身來,須發盡張,良久卻不得不沉沉坐下。
“何謂綜合混一的強大國力?人口眾多,農工興旺,府庫充盈,甲兵強盛,民勇公戰。有此五者,堪稱強國。而眼下我楚國民眾雖多卻無軍力,農工興旺卻無糧秣,府庫充盈百姓無衣,甲兵強盛卻隻顧割據一方,各自為戰,民爭一時熱血以為義氣,軍守一時太平以為和平。諸位認為,這是應該?”李知宇說道此處,已然聲嘶力竭,越發激亢,四周有風聲響起,少年一襲白衣迎風而蕩。四周老儒靜默無聲,李秉節與徐文若站起身來,對著少年躬身一拜。
這一幕突然發生,周圍老儒具是沉默,看著李秉節與徐文若對著少年躬身一拜,眼中微絕差異,可又能理解。少年話語切中楚國要害所在,固然有理,然楚國自立國之初便用這一套製度,黃老盛行,三教玄談興盛,士子多習經文辭藻,喜豔麗綺華之風,言必稱堯舜,語必談仁義,或言忠君,或言君死臣辱,雖有先賢曾著書批判,然王庭不允,言必封之。久而久之,三教玄談愈發興盛,然其根骨精氣都被修飾改注,勁道全無。所化子民雖有禮儀渾無筋骨;所教軍旅隻知媾和不知死戰,朝廷正氣不釀,市井聲色犬馬。
趙晴柔站在梅子樹下,看著少年侃侃而談,渾無之前的羞澀懦弱。此刻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心中微動。少女顏色嬌羞,一雙漂亮的眸子盯著那迎風而立的少年,想到這腐朽書生還是有些觀點,若他和爹爹聚在一起,那卻是.....好極!少女想到此處,臉如朱浸,一片通紅。
李知宇待得心中激動稍緩,熱血漸沉,這才略帶嘶啞的繼續說道:“當今楚國、吳越、北國三部,三國範式具不相同。吳越,明君吏治之強。北國,甲兵財貨之強。而我大楚,卻徒擁山河廣袤,失漁鹽航運之力;擁良田美竹,卻民不飽食,斑白老者多有餓死。所為者何。前朝有變法飽學之士上書直諫,然我大楚法令卻依舊半新半舊,上行下效,變法隻走半途,諸位既為文章詞宗,桃李天下,更是明白此理。”李知宇停下聲來,清冽的眸子緩緩掃過四周,諸多大儒目不敢側,頭不敢抬。
少年此番話語所有針貶時政,但更多卻是在責問此地諸位大儒---空食米黍,不撫黎民。諸多名宿神情羞愧,想當初尚書令周行儉開府變法,頒布法令,天下風氣煥然一新,楚國廟堂江湖皆有興起跡象,然法令觸及諸多王公利益,後來士子舊臣王公三黨上書稱法令不公,徒然誤國。適逢新皇繼位,為平息諸多怨氣,這才罷免了尚書令周行儉,時之至今,已有二十餘年。
自此,大楚縷戰縷敗,北隔膏腴以資敵國;南獻良田以和吳越。時之至今,聖上每每想起尚書令周行儉時都沉沉歎息。屢屢隻是與人言:“滿堂朝臣皆誤朕,獨獨不見張尚書。”張行儉退隱廟堂二十餘年,所說所言為當朝當政者不容,其奏章批注多被焚毀,所學所書亦已失傳。然李知宇方才所言,多張行儉思想精益之處,旁人不識,這李秉節與徐文若當初可是向張行儉討教過學問,二人怎聽不出。二人當下心神震動,看著少年呆立不語,手指顫動,淚水橫流。
“我大楚軍民有愧於張尚書啊!”二人齊齊說道,對著李知宇躬身一拜。四周名宿見此,愈發不解,後進飽學之輩又何嚐聽過張尚書三字。然年紀稍大者聽聞這張尚書三字,具是身形靜立,表情激動,口不能言。
“張尚書?”
李知宇瞧著幾人涕淚橫流,愈發不解。這張尚書又是何人?我這些話語都是向先生討教所學,我卻不識得什麽張尚書。隻是先生常說:君子靜以修身,儉以養德。今日他們一把年紀卻如此,卻是與先生話語相違背了。眾人具是瞧著當中少年,神色激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