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舞傾城
字數:9162 加入書籤
“你敢忤逆本殿下的意思?!”像是聽到難以置信的話,肉球努力瞪大綠豆眼,“你可知從來就沒有人敢忤逆我!”
“九殿下,恕罪。”白芷不卑不亢地回視他,眼角的淚痣鑲鑽般耀眼,“奴才沒有忤逆您的意思,隻是在其位便謀其職,奴才現在仍是麗貴人的人,麗貴人吩咐奴才將這株盆栽送到東宮太子殿下手中,那奴才自然要照辦。”
“若是因為殿下的一句話,就送到殿下手中,不和規矩,也違背了自尊。”
“嗬嗬,你一個奴才,有什麽自尊!”小順子嘲諷道,“九殿下別跟他廢話,他一個奴才敢不聽您的話,就是忤逆,該打!”
玄夙沉吟片刻,抬起下巴,順著鼻線低看她,“本殿下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應聲是,你和盆栽都歸我,我就不追究你的責任,還會重用你。”
一旁的小順子很久以前就知道小平子比自己長得好,也比自己更討皇公貴族們的歡喜,要是他真跟了九殿下,這還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嗎?
“殿下,這恐怕不妥,他這樣不識好歹,根本就不配……”
“閉嘴!本殿下做的決定,還輪不到你插嘴。”玄夙冷冷嗬斥他,繼而轉向了白芷,那神情倨傲地像是施舍,“你可想清楚了?跟了本殿下,可比那個什麽貴人要有前途多了。”
“奴才還是那句話,”他這樣反而激起了白芷的血性,她一個現代人早就受夠了這些等級尊卑,“恕難從命。”
“你竟如此不知好歹!”玄夙氣地渾身的肉都抖起來,“來人啊,給我拖下去亂棍打死!”
瞬間有一群帶刀侍衛從他身後出來,輕易將白芷壓製著跪地,往外拖。
她死死抱著那盆蘆薈,被侍衛們像拖破抹布一樣,從玄夙冷漠到盛氣淩人的視線裏拖走,人命在這些皇子的眼中,就是路邊的草芥,一文不值。
嗬,她在心底低低一笑,原來去了那層影後光環,她仍舊如此低微不堪,就像年少時,不會笑的她,被來孤兒院領養孩子的父母,嫌棄她死氣沉沉的麵無表情,一次次將她遣還回孤兒院,就是新一輪打罵冷餓的折磨,然後再一次被送出去展覽,供人挑挑撿撿,然後千篇一律地放棄。
一次次心如刀割,如同死過一回,現在也是如此,他們滿意她鮮豔的皮囊,卻受不了她內心的空白。
也許是那神情太過波瀾不驚,也許是那雙眼底深重的嘲諷過於絕望,也許僅僅是因為舍不得那張美到殘酷的好相貌就這麽帶進墳墓,玄燁挑挑眉,突然就改變了主意,“住手,把他放下吧。”
“小平子是吧?”玄夙走到跪坐在地的白芷麵前,俯身,很倨傲地俯視她,“你是本殿下見過的最有骨氣,最硬氣的太監,”頓了頓,“也最好看。”
“本殿下,對你如此,是看得起你,但這次心情好,就大發慈悲饒你一命,”他伸出肥嘟嘟的手,不輕不重地拍拍她的臉,“下次你要是還這麽不識好歹,可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說完,他利落地起身,是個靈活的胖子,身後跟著一大群宮女,太監,侍衛們,浩浩蕩蕩地走了,如他來時一樣囂張,一樣目中無人。
白芷坐在原地,也不覺得日頭熱了,反正整個人汗流地和水撈出來地差不多了,也不怕多流幾滴了。
她隻是抱著那盆曬地蔫了吧唧的蘆薈,想了很久,還是決定送過去,不然抗了那麽久,差點把命送進去的堅持就顯得沒有意義了。
站起來,拍拍被拖地時粘上的灰,她整了整太監帽,重新往東宮的路走去。
到了東宮門口,比起清和殿,的確氣派輝煌了許多,一看她過去,門口站崗的侍衛,一身鐵甲,氣宇軒昂,是之前金鑾殿喊他問話的哪位,此時同樣開了口,“站住!”
這樣說著,冷峻的侍衛眼底,卻有見到老熟人般的笑意,“小平子,你怎麽舍得賞臉來這啊?”
白芷同樣回以笑顏,很淺也極美,舉舉手中的盆栽“蕭大哥,我來這是奉麗貴人的命,給太子爺送珍奇植株來了。”
“這不就普通的仙人掌嗎?有什麽珍奇的,這麽熱的天,還讓你送來,真是會折騰人。”
“嗬嗬嗬……”白芷無奈,知道蕭大哥是心疼她受熱受累,隻好抱以一笑。
“行吧,你等著,蕭大哥這就去給你通報一聲。”
過了一會,他就滿臉爽朗的笑容出來了,“送進去吧,太子爺正在正殿內候著呢。”
白芷想不通他堂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爺,為何要候著她,但能正麵與他接觸,對任務總是好的。
進了正殿,雕梁畫棟,那柱子上刻了栩栩如生的四爪金龍,將殿內的氣氛烘托地威嚴肅穆。
而高貴的太子殿下,照舊一身沉重的玄衣,眉似點漆,發如潑墨,用發帶一絲不苟地束起,端坐在高位,冷冷地打量她。
白芷抱著盛滿寒酸蘆薈的精致盆器,突地就有些發怵,她磕磕絆絆地開口,“殿下,這是我家主人差我送來的蘆薈,你,你別看它刺蝟一樣,用,用處可大,大了。”
“哦……”他淡淡抬眉,說不出的矜貴,就是看不出什麽情緒,“都有哪些用處?”
“隻要把它內裏的透明凝膠提取出來,就能祛疤養顏,護理頭發,還能治曬傷。”
頓了頓,她才敢抬頭,白生生的小臉上,滿是真誠“特別是殿下這一頭的長發,洗後半幹時,把它塗上,就跟綢緞一樣光滑。”
“過來,把閹帽取下。”
白芷愣了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去了閹帽,女扮太監的事實肯定會暴露,可當朝太子的話,她一個小小的太監又怎麽敢違抗。
“取下,”俊美無雙的玄燁從高位上走下,像是走下神壇,下了凡,直直盯著她的視線,帶著不容反抗的霸道。
白芷無法,暗想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死就死吧,不如死個明白。
她最終依言照做,一頭青絲三千,沒了束縛,就像月光一樣鋪散開來,垂在腦後,襯得她原本尚有一絲英氣的容顏,徹底柔美起來,而眼角盈盈一滴淚痣,似春風拂麵的那一粒迷眼沙。
玄燁默默看了好一會,直到空氣裏全是那人身上清冽的海棠香,他就著這股冷香,抬手就撫上了她的長發,觸感果然如綢緞一樣光滑。
微微勾起嘴角,是鐵樹開花般的笑容,因為不常笑,笑紋緩緩展開的速度很慢也很蕩漾,“那日金鑾殿前長跪,為我撐傘的小太監,可是你?”
明明已從守門侍衛的口中,證實了這個疑問,可他就是想親口聽她承認。
她抬頭,驕傲又膽怯的模樣,“正是在下。”
他不用彰顯尊貴身份的自稱,她亦不用凸顯自己的卑微。
“好,”這人不僅長得深得他心,連一言一行都像是他一筆一劃在心底描摹出來的,“你可願跟著我?”
眸色染上一抹鴉羽般的浮動,他又加了一句,“我會一直幫你隱瞞身份,直到你想親口說出來的那天。”
看似溫柔體貼,但又何嚐不是一種威脅。
白芷這點眼色還是有的,點點頭,“我願一直隨侍殿下身側,年複一日。”
麗貴人怎麽也沒想到,隻是去送一盆蘆薈,她最心儀的太監就成了太子殿下的人了。
而聶清平不惜一死,也要拒絕九殿下,卻心甘情願做太子殿下身邊隨侍太監的消息,越傳越廣,也在宮闈裏掀起了一層波瀾。
氣地玄燁在皇後的未央宮,大發雷霆,說是玄燁搶了他的太子之位還不夠,居然連他看上的人也要搶。
而雍容華貴的皇後隻是品著吐蕃國最新進貢的美人蓮,在九殿下一跌聲的“母後要給兒臣討回公道啊!”的控訴中,挑起祖母綠間鑲了南海明珠的指甲套,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你大哥也能做出從麗貴人手中要人的幼稚舉動,哀家倒挺好奇這小太監果真如此金貴。”
若真成了太子殿下刀槍不入的一個缺口,她去給上幾刀,說不定能取到意想不到的奇效呢。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中秋節,每逢這一天,京城裏所有的酒樓都要重新裝飾門麵,紮綢彩的牌樓,出售新啟封的好酒。鋪子裏堆滿新鮮佳果,夜市之熱鬧,一年之中少見。顯官和豪門,都在自己的樓台亭榭中賞月,琴瑟鏗鏘,至曉不絕。一般市民則爭先占住酒樓,以先睹月色為快,並且安排家宴,團圓子女。
中秋夜,貴族結飾台榭,民間爭占酒樓玩月,皇宮裏自然也不例外,甚至更甚。
太監們提前在太和殿前,種的各色牡丹都開了,爭奇鬥豔地盛放著,宮裏張燈結彩,到處都是金銀珠寶的流光,而所有的皇族貴妃都端坐在事先定好的位子上,等到萬歲爺到場後,夜宴就正式開場了。
白芷恭恭敬敬地站在玄瑟身後,看他清冷地如月光美人,一身漆黑的玄衣,是天下間隻有皇帝和未來儲君二人才可以著的色,被他穿得透骨生香,又有種讓人不可直視的高貴,鋒芒畢露,又斂而不發。
盡量忽視對麵一道惡狠狠的淩厲視線,刀子一樣剮著她。
玄夙隻覺她的忽視,是對自己的一種不屑一顧,加深了他心底不如玄燁的自卑感,於是越發虛張聲勢地決定一定要讓她知道招惹自己的後果。
位於最末尾的麗貴人,透過其他貴妃們頭釵間的縫隙,癡癡地望著月光下越發清俊秀逸的白芷,心底浮起無限的惆悵,明明是自己最先發現這枚明珠的 ,怎麽眨眼間就成了別人的呢?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太和殿前回廊上靜候的太監宮女們一陣騷動,是當今聖上攜帝後,兩人伉儷情深一同到席,隨行的還有朝中重臣,末尾就有今年新登第,頭帶預示無上榮耀翎羽的狀元郎宋知青。
那翎羽尊貴至極,非一品官員無資格佩戴,而宋知青之所以能戴,皆因聖上讚他麵對差點成為世子妃的盛淺予的美色誘惑,仍能保持文人的風骨,決然拒絕,才破例禦賜的。
重臣裏前五品的官員都到了,唯有自嫡女被皇帝賜死,就頹然失勢的宰相盛楷之未到場,官員們心裏跟明鏡似地,這場中秋夜宴之後,宰相之位上的人怕是要換了。
各自在龍椅和鳳椅上就坐,在場所有人就開始了一段借吟詩讚月,揚聖上治理下的江山社稷盛世安好的開場白,之後就是事先排練好的琴瑟歌舞,歌女舞女,琴家鼓家都恨不得將自己畢生的絕學都展現在天下最尊貴的這群人眼前,盼望著被看上,被抬舉,被舉世聞名,名流千古。
眾人推杯換盞,敬明月,敬帝後,氣氛達到最高點,皇後頭上的鳳頭釵瑰麗無比,襯得她越發雍容華貴,母儀天下,她便儀態萬千地笑著“哀家聽聞各位姐妹們,有些精心準備了表演,要博皇上一笑,此時都拿出來吧,正好助興。”
立刻就有琵琶彈地極好的清貴妃出列,搖手微微一伸,就有宮女遞給她備好的玉琵琶,她猶抱琵琶半遮麵,露出清貴的嬌羞,既青澀又不會顯得小家子氣,“臣妾獻上一曲秋江花月夜,希望陛下會喜歡。”
語畢,她便低眉信手續續彈,輕攏慢撚抹複挑,琵琶聲清新悅耳如陽春三月的泉水,自她塗了斑斕丹蔻的指間流瀉出來,一曲畢,隻覺如聞仙樂耳暫明。
聖上龍顏大悅,賜了清貴妃許多珍奇異寶。
接著又有幾位妃子,昭儀們獻出自己的才藝,有歌有舞,有曲有詩,都得了賞賜。
白芷將鼓勵的視線投向最末尾的麗貴人,她為這次夜宴準備了很久,自己更是從現代的角度,給她提了很多意見,幫她設計了一場歌舞。
她相信,一定能讓她在眾位妃子裏脫穎而出,拔得一籌,畢竟她華夏五千年的曆史不是白學的。
麗貴人本來有些躊躇,畢竟就她品階最低,可一碰上白芷期待的眼神,她就緩緩從最末尾出列,決定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這幾個月努力出的成果。
皇後微不可查地蹙眉,下一秒就是端莊得體的模樣,“麗貴人也有才藝要展示啊,真是讓哀家很期待啊。”
麗貴人微微頷首,抬起秀麗無比的臉,直視皇位上最至高無上的皇帝,“奴婢自編自導了一場歌舞,想跳給陛下看。”
已經年過半百的皇帝,盡管精心調養,仍然顯出一絲老態,一見到年輕秀麗的美人,總是忍不住和緩了龍顏,“麗貴人是吧?朕很想看你的歌舞,放心大膽地表演出來吧,就算不成熟,朕和諸位大臣也不會怪罪你的。”
活成人精的大臣們,哪能不明白,這是重新看上麗貴人了,立刻跟著附和。
麗貴人展顏一笑,清清嗓子,抬起長長的舞袖,妖嬈的腰肢一扭,就是個極賞心悅目的動作。
她在眾人開始認真起來的視線裏,徐徐邁開了小碎步,素手上帶了淡色的指甲套勾人心魄,剛換的裙擺層次繁複,繡滿了百鳥的羽毛,在輕盈的舞步裏,逶迤出驚豔的靈動感。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比琴聲,笛聲,古箏聲,琵琶聲更美妙的詩詞從她百靈鳥一樣的嗓音中溢出來,那奇異的曲調,眾人從未聽過,卻比仙樂多了一絲震撼人心的張力。
月光下的她,一舉一動都美地渾然天成,然後在驚豔的抽氣聲中,旋轉跳躍,臉上是花一樣的笑容,裙擺翻飛出孔雀開屏一樣的華麗斑斕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一舞傾城,滿座靜默。
“啪啪啪……,好!”還是當先撫掌而笑的聖上,驚醒了眾人,“麗貴人的歌舞,真是豔冠天下,如公孫大娘在世啊!”
在座的妃子皇子,文武百官才跟著拍掌讚歎。
“傳朕旨意,”聖上招手將麗貴人拉到龍椅旁坐下,笑得龍須直顫,“封麗貴人為麗貴妃,賜長春宮入住。”
直接從貴人榮升為貴妃,這無上恩賜,讓微微氣喘的麗貴人也有些驚訝,而她在眾人的恭賀聲中,卻將餘光牢牢鎖定了白芷,是她造就了自己的榮華。
此時的白芷,卻被太子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小指,“這段歌舞,我要你這個真正的編創者,回東宮後,跳給我看。”
白芷不懂玄瑟是怎麽知道這首歌舞是自己編排的,但跳不跳給他看,她知道怎麽抉擇。
皇家夜宴結束後,最熱鬧的卻是大玄朝的中秋慣例——放“一點紅燈”,這是祭祀月神的。
天黑了,敬事房大總管就令手下將皇庫內庫存的貢燭全都抬到江邊,皇公貴族都坐上皇家特有的大福船,一起駛往護城江上。
江邊早已聚齊了無數的京城百姓,由禁衛軍們壘起祭台,祭台上巨燭高燒香煙繚繞,宮女們將貢燭在火把上點燃,倒幾滴燭淚在寫有美好寄願的羊皮紙蓮托上,把貢燭粘上,小心遞出去。
早有禦林軍站在齊腰的深水中,將小紅燈接了,穩穩放在水麵上。
江燈拜月,各有所期。紅燈上寫滿百姓們對未來的無數期望:男則願早步蟾宮,高攀仙桂。女則願貌似常娥,圓如浩月。
江水靜靜流淌,一時間,幾十萬盞小燈在江麵上漂浮,染得泛紅光。一輪金黃色的圓月冉冉升起,和繁星、浮雲一起倒映在江中,水天一色,如同仙境一般。
大福船緩緩停靠在江邊,皇公貴族們就著這樣繁盛的美景,賞月吃餅。
有禁衛軍送來了幾十盞未寫寄願的紅燈,供他們祈願。
帝後笑著提筆,在皇帝的矚目下,寫上“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美好願望。
玄天撫須而笑,也從宮女手中接過浸好飽滿墨汁的毛筆,也跟著寫下“大玄皇朝,千秋萬世。”的雄心壯誌,繼而轉身,將筆遞給了新封的麗貴妃。
她含羞帶怯,在羊皮紙上留下秀麗的字跡,“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皇上便抬手點點她的鼻尖,滿眼寵溺。
帝後含笑注視,笑意卻未到眼底。
重臣們紛紛效仿,都是些變著法子奉承皇帝的對聯,妃子們眉眼含情,寫下對皇上多臨幸自己或早日懷有龍胎的期望。
太子殿下從禁衛軍手中接過兩盞紅燈,給了身後又乖又小的女太監一盞,讓她也寫。
白芷接過羊皮紙蓮托著的燈,愣了愣,卻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祈願可寫。(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