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量力而行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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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順著人聲奔到後院,就見荷塘裏有一襲紅裙,在竭力掙紮,是哪家的大小姐途徑書院,失足落進了深塘,周圍圍了一圈頭戴東坡巾的學生,都在喊著救人,卻沒有一人敢下塘救人。
都在躊躇不決著,畢竟這塘太邪門,搞不好救人不得,還送上自己的一條命,唯有塘邊的小丫鬟眼淚都哭幹了,千求萬求,求這些飽讀詩書,滿嘴仁義道德的讀書人,救救她的小姐。
終有動了惻隱之心,會點小聰明的學生,尋來一根長長的竹竿,放進池中掙紮的小姐身邊,讓她順著竹竿,往池岸爬。
可池底淤泥太深太厚,裹了小腳的小姐寸步難行,而池水冰冷,幾乎凍僵了她的四肢,別說是順著竹竿爬了,她連竹竿都抓不住。
眼看著小姐連掙紮的動作都慢了許多,那一抹灼眼的紅,也徹底沉入池底。
在內室批閱試卷的書生,因感了風寒,批著批著,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卻被越來越聒噪的人聲驚醒,隱約間夾雜著女子淒厲的悲呼,反應過來的他,鞋子都未來得及穿,就匆匆奔到後院。
幾眼就看出究竟,他幾乎沒猶豫就在所有學生的驚呼聲中跳進了深冷的荷塘,艱難遊著,終於抓住了小姐的裙擺,並順著裙擺拉住了小姐的手,拉著她往池岸遊。
可溺水的小姐,一觸到他的手,就遊蛇一樣纏上來,像是纏住一根救命稻草,緊緊禁錮著。
隻是瞬間,書生就被她纏地腿腳不便,而池底的淤泥也黏住了他的雙腳,加重了他的負擔,步履維艱,冰冷的池水,已經凍地他全身發麻。
“快救老師啊!”突地,靜默看著的學生人群裏發出一聲堅定的嘶吼,說話人話一落音,就摘了東坡巾,一頭衝進了冰冷的荷塘。
而他畢竟勢單力薄,又是手不能提的讀書人,隻是遊到書生和小姐身邊,就已經力竭,唯有一嗓哭腔高喊著,“怎麽也要救老師啊,你們這群書呆子,怎麽連老師也不敢救呢?!”
像是平地一聲驚雷,原本躊躇在池岸,猶豫不決的學生們,看了看池塘中明明都寸步難行,自身難保,卻仍緊緊握著小姐的手,不放棄的書生,一咬牙?,就一起下了池塘。
那是完全沒有商量過,卻整齊一劃的壯舉,一行三十幾個學生一心要救他們的老師,幾乎把整個荷塘都塞滿了。
俗話說齊心協力,其利斷金,於是所有人都平安無事上了岸,除了在冰冷池水中待得久了的書生與小姐受了凍傷,要臥床休息一陣,便是無甚大礙。
隻是救上岸的時候,昏迷中小姐的手依然緊緊抓著書生的手,要不是小丫鬟用盡吃奶的力氣抽出,這雙手不知道要牽到何時。
極富才氣的書生和貌美如花的小姐,本該是一場佳話,可白芷看著小姐雲鬢上的那枚玉簪,卻覺得刺眼極了。
後來,書生痊愈,書院便解散了,解散當天,他望著痛哭流涕,舍不得他的一眾學生們,溫潤如玉地笑了,“三月後,便是我進京趕考的日子,卻是不能再教你們了,而該教的我已經都教了,不求你們有多大成就,也不求你們報師恩,隻希望你們日後,無愧於心,長成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老師,”還是那個第一個跳進荷塘救老師的學生率先開了口,語氣竟有些絕望,“你是不是氣我們當時見死不救,才不要我們的?”
他的話一出口,所有學生都慚愧地低下了頭,又悔又恨,從來沒有這麽討厭過自己。
書生卻抬手摸摸他的頭,“怎麽會呢?你們都是老師最愛的學生。”
說著,他春風細雨一樣柔和的眼神,一一掃過了在座所有的學生,“那算是我教你們的最後一課,量力而行,固然是君子之為,可有的時候,不自量力地去拚命,但求問心無愧,又何嚐不是一種勇敢。”
是啊,有的時候,量力而行,不過是為懦弱的自己找的借口,人生有那麽多種的境況,連不自量力地去拚一拚,爭一爭都不敢,又如何能問心無愧。
僅僅因為救不了他,就不救了,僅僅因為配不上他,就不愛了,僅僅因為得不到他,就不想了,那人生得多無趣啊。
白芷坐在書生的腳下,盡管知道他看不見自己,還是一臉的讚同。
而學生們深深衝書生鞠了一躬,就若有所思地離開了書院。
書院轉眼就人去樓空,唯剩書生坐在長椅上,看後院那塘薄暮深深,冷冰淒淒的池水,扯扯嘴角,頭一次顯出了一絲羸弱。
他精雕細琢的俊美麵容,在隆冬裏雪一樣蒼白透明,像是易碎的細瓷,而沒有人比一路陪他走來的白芷更清楚,多次給病人放血,風寒後又遭深冷池水浸泡的他,已經傷了根基,再受不起一絲摧殘了。
可她更明白,穆家不會放過他,而更大的摧殘還在等著他。
她卻無能為力,連告訴他都做不到,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往火坑裏跳,奮不顧身。
原來這一世,你是這樣的啊,餘念。她紅著眼,去撫摸他蒼白的臉,手指透過他的皮膚,卻觸不到,早該認出你的,卻害你等了這麽久,所以換我活該,連抱抱你,吻吻你都做不到。
“穆公子,”書院進了一位工匠打扮的大叔,他擦擦一路跑來,流下的大汗,在顏如玉的公子麵前,滿臉的無措,卻盡量保持體麵,“聽說你想重新修葺一下書院,免費供給無家可歸的乞丐入住,隻是不知要怎麽修?”
“你看著修吧,”這樣說著,書生卻眨了眨眼睛,難得開了玩笑,“隻要冬天住的暖和一點,夏天住的涼快一點就好。”
“沒,沒問題。”老實巴交的工匠卻當了真,對自己的手藝,他一向很自信,隻是早就聽說穆公子是出了名的人好才好醫術好,還長了一副絕頂的相貌,卻沒想到,如此好。
“隻是這荷塘,”他躊躇著,“是繼續留著,還是……”
“填了吧。”書生站起,從長袖裏掏出一塊銀元寶遞進他的手裏,“到時就辛苦你了,這是工金,這便一次性付給你,可要收好了啊。”
“這我不能收,這可是穆公子您的錢,我怎麽能收呢?這活我本來就是免費給您幹的,再說了,我家兒子在你這求學的費用,我一分錢都沒付,怎麽能還收你這麽多……”
書生卻把他往外推的銀元寶裹進了他的掌心,極誠懇地拍拍他的肩,“隆冬已至,你兒子上學時穿的卻還是初秋的布鞋,給他買雙棉鞋吧。”
說著,他低頭看到大叔腳上更加單薄的草鞋,頓了頓,“給你自己也要買一雙。”
語畢,他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他一手籌建,一心經營的書院。
而此去一別,便是再也不見。
回到穆家的書生,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就被之前救下的小姐纏上了,以俗套的“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為報”的理由,對他明送秋波,近乎死纏爛打。
一心要為三個月後的科考做準備,況且書生本來就對小姐半點衷情也無,幾乎是煩不勝煩。
可壞就壞在小姐不是鎮上其他大戶的掌上明珠,而是穆家唯一的大小姐。
所以哪怕他百般拒絕,言辭近乎無禮地直言自己和她不合適,求她另尋她人,卻架不住她到自己家後院參觀的架勢。
本來嘛,他來到穆家就是暫住,閣樓真正的主人就是小姐。
所以,讀書時,有人在窗外晃蕩,寫文時,有人在院外彈琴,溫書時,有人在花園裏撲蝴蝶……他都沒資格驅趕,因為這是人家的家。
直到那日,眼看著科考的日子越來越近,深覺此地不是備考之地的書生,打包打包行李,就要離開穆府了。
臨到梅園,卻被匆匆趕來的小姐攔住了。
她紅著眼問他,“我就這麽討人厭嗎?你寧願離開穆府,也不願多看我一眼。”
書生無奈又無力,“不是你討厭,是我不好,配不上你。”
“什麽配不上,都是借口。”小姐脾氣上來了,“明明旁人求你治病,你就依了,他人求你授課,你也應了,我不過是求你喜歡我,怎麽就那麽難呢?”
“這,這……”書生越發頭疼了,“根本不是能相提並論的事啊。”
“算了,你就是討厭,就是看不上我。”小姐把眼淚擦幹,倔強抬起頭,“但無論如何,我要你一生都記住我。”
說著,她從身後的小丫鬟手裏接過一把精美的折扇,扇麵上好,以巧妙的女紅,用丹蔻染過的針線繡著卻似繪著一副寒梅傲雪圖,提上未出閣少女的閨名,滿扇的情深意重,“不願喜歡我,就收下我親手做的折扇,一生都佩戴著。”
書生哪能收下,隻好委婉推拒,言辭卻很堅定,“這等貴重之物,該有小姐未來的夫君佩著,我一個不相幹的人怎麽能收下呢!”
“不相幹?”小姐的眼神徹底冷了,抬手就將費了無數心神製成的折扇扔在冰冷的地上,“總有一天,你會徹底後悔說出這句話!”
語畢,像是心死,背影決絕地離開了梅園,跟著她的小丫鬟頻頻回頭衝書生致歉,卻終究沒管地上摔壞的折扇,匆匆追上小姐,漸漸徹底遠了。
書生皺著眉,看著地上原本精美絕倫的折扇,被摔在地上,棄之不顧,終究不忍心,默默撿起壞了扇麵,斷了扇骨的折扇,放進了自己的包袱裏。
而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的白芷,早就覺得小姐有些熟悉,這會看她發這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氣,總算想起為什麽那樣熟悉了。
因為她盛氣淩人,不可一世的眉眼像極了凝霜那個老妖婆,或者說,根本就是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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