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上林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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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璧雙眼狠狠瞪大,幾不知今夕何夕。他忽然閉上眼睛,好一會兒,再睜開,眼底終於恢複鎮定與清明。
他再看那女子,約雙十年華,著一身孝服,梳婦人發飾,周身無一飾物。
可就是這最單調的純白,在她身上卻色彩鮮明到令人目眩神迷。
“秋水為神玉為骨,今日始知傾城色。”華璧喟然一歎。他從小到大,自問也見過美人無數,襄王府內的姬妾之流,參加宴會時看到的歌姬舞女,與這女子相比,隻要想一想,都覺褻瀆。
“她是從吳亭侯府廢墟背後突然出來的。”在華璧一歎後,華星回神,一邊心呼“失職”,一邊開口解釋。
在那女子身後的是被大火焚盡的瓦礫焦木,突然出現,怎麽看怎麽可疑。華璧眉頭微皺,眾人卻都一時反應不過來地看著她一步步過來,宛若驚鴻。
直至人已走到離儀仗隊最前麵的馬頭僅剩丈餘距離時,為首者被身後部下輕撞一下才驀地回神。他心內暗罵一句“紅顏禍水”,黑臉微紅,手中長劍一揮,劍尖卻是遙遙避開女子方向往一邊偏去,“你是何人,敢攔禦駕?”
他話音一落,身後幾個士兵都一陣雞皮疙瘩:老大那糙話大嗓門的,忽然輕聲細語斯文起來,真叫人害怕。
“撲通――”那女子忽然跪了下去,重重一聲鈍響,聽得旁觀者均心頭一顫,不由心疼起對方長裙包裹下的玉膝來。
“怎…怎麽,你可是有什麽請求?”那儀仗隊首結巴了。
在華璧車駕後的薛銘終於聽不下去,朝身後一武將施了個眼色。
那武將打馬向前,正狠狠瞪了那儀仗隊首一眼,那女子卻已膝行向前,眾衛士連忙拔劍阻攔,卻又心有不忍,隻不停喝問道:“大膽民婦,你休要再過來了!”
相較儀仗隊的兵荒馬亂,反倒是那女子顯得從容不迫了。她的脊背一路都挺得很直,抬頭平視前方,視刀劍如無物。等實在前進不得了,她才停下。
“賤妾有冤,陛下容稟。”她平靜道,聲音清靈如天上來,叫人聞之忘俗。
蕭協掀開龍紋馬車門簾,“你有冤?何冤?”
那女子頭微低,隻停在蕭協肩上,依不直視天顏的見君禮,禮儀姿態都得體適宜,絕非小門小戶能養出來的。
“賤妾想與一人對峙。”
“誰?”
“大司馬大將軍弓良薛侯。”
話音一落,眾人神色各異,卻都目露微妙,很多人已經嗅到了貓膩的味道,這一趟出來,不僅能見此絕代佳人,恐怕還能看到薛銘的“趣事”,有趣、有趣,值了、值了。
一陣馬蹄聲動地,被腹誹的主人公已縱馬踏來。不愧是以鐵血冷酷著稱的大將軍,麵對如此傾城之色,他麵龐依然冷硬得沒有一絲弧度,目如利劍,氣勢逼人,“你是何人?本將從未見過你。”
那是在戰場上殺過無數人後累起的殺氣與煞氣,尋常人怕是立刻要被嚇暈過去,那女子卻顏色不變,反而微微一笑,刹那間漫天桃花盛開,汙濁塵世頓時清淨明朗。
“大將軍左肩胛下側有一塊拇指大的雲形胎記,胸口有三顆紅痣,腳底有一條三寸長的疤,賤妾還記得清清楚楚,大將軍卻已忘卻故人了。”那女子幽幽一歎。
如果說本來眾人是目露微妙,現在就是古怪了,他們偷眼看薛銘,原來是一樁英雄美人、癡心女負心郎的故事啊,隻是如此美人也能辜負,誠非大丈夫。
隻看那女子微微蹙起的修眉,旁觀者便已恨不得把心掏出來、把月亮摘下來博她一笑了。
薛銘卻目光陡然一寒,拔劍出鞘,“本將從不殺老弱婦孺。今日大節,隻要你說出受誰指使,便恕你無罪。”
都說薛銘武人,剛強粗暴、不善言辭,這不說地挺好麽,華璧想著,看周圍人微變的神情便知道了。
“大將軍果然是變了。”那女子似乎終於接受了某一種現實,開始陷入回憶中,“明明小阿銘喜歡吃龍須糖,大將軍卻不喜甜食;明明小阿銘最討厭習武、看兵書,大將軍卻能武功蓋世、戰功赫赫;明明小阿銘最怕痛,連刻章時手指劃破個口子都能要哭不哭地癟三天嘴要人吹吹,大將軍卻是悍不畏死、身上傷痕無數……”
那女子如數家珍,薛銘渾身一震,麵上混雜著震驚與恍惚,“你…你是?”
“是世事變幻本就讓人難以置信,還是什麽改變了你,你、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那女子緩緩站起身,一步步朝薛銘走來,目光溫柔又痛心。
“這年紀是不是不太對啊……”周圍人還沉浸在剛剛女子的大爆料中,隻有華星小聲嘟囔。
沒有任何阻攔的,那女子已走到薛銘馬下,誰也不會去阻攔這麽一個美麗又癡心的弱女子。
就如同誰也沒想到這個弱女子竟會忽然從懷裏拿出一把致命的匕首。
她和薛銘離得極近極近,幾乎是一伸手就能碰到對方胸口的距離,那把閃著寒光的匕首就這麽在眾目睽睽下抵在這天下間最強不可催的男人心口。
“大將軍!”
“大將軍小心――”
她眼裏陡然迸射出一陣寒光,近了近了,她連呼吸都停滯。
卻在這千鈞一發間,薛銘胸口驀地往後一吸,女子匕首瞬間落空。他右臂一揮,那女子就被重重地推倒在一丈開外處,發出一聲重響,塵土飛揚。
這次,周圍衛士再沒半點姑息,立刻十幾把劍團團包圍住那摔在地上的女子。
她白衣染上灰塵,額頭磕破口子,嘴角溢出鮮血,卻依然是蓬頭垢麵不掩國色無雙。
“你究竟是何人?為何暗算大將軍!”那為首的儀仗隊首一聲厲喝,圍觀眾人如夢初醒。
“為何暗算大將軍?”那女子喃喃,忽然就笑了,“這問題實在好笑,天下間想殺他的人不知凡幾,我不過是那萬分之一罷了,有什麽為什麽,他難道不該殺?”
笑完,她忽然發瘋般地朝薛銘爬去,“薛銘,你竊國欺君,排除異己,罪行累累,亙古彌天。我夫君伸張正義,你竟將他活生生削成人彘。我樓家一門孤寡,你竟也不肯放過,想要強霸□□、狎昵我兒,我不依從,你竟然滅我滿門、縱火燒府!”
“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也是叫我夫君樓大哥,叫我甄姐姐的!現在裝作不認識,一手欺詐術,誰能比得上你薛忘朝寡廉鮮恥!”
薛銘麵上露出一抹恍惚,再細看女子麵容時,竟不能直視,“是你――”
“還有你們,你們這群助紂為虐的畜牲,拿著大祈軍糧卻背主忘恩,唱著保家衛國的軍歌卻殺起黃發垂髫、臨盆婦人時一個也不手軟,豬狗不如!是不是隻要有一口飯吃就可以這麽昧著良心!你們根本不是男人!”
被一個絕色美人說“不是男人”,這絕對是一種恥辱。那女子大罵不絕,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周圍持劍衛士竟一時無法直視女子,一步步後退。
華璧車駕後的百官隊伍裏,已有不少人認出她來,“甄瑟”、“甄小姐”、“樓夫人”之呼此起彼伏。
甄瑟,二十年前名動京師的美人,時建陽有童謠“闕東王傅俏,闕西甄瑟笑”。
這童謠說的分別是家住北闕東側的王照、傅清,和家住北闕西側的甄瑟這三位美女。
隻是現在在華璧看來,太後王照雖然也很美,但在這位樓夫人麵前,實是螢火之光與日月之輝了。至於傅清,也就是後來的蕭臨生母傅昭儀,華璧不曾見過對方,但聽過不少人說傅昭儀與他母妃長得像一對姐妹花,而他母妃,誠懇地說,與樓夫人相比,也是弗如也。
原本這位甄小姐乃前大司空陳侯甄琰之女,身份高貴,與還是太子的靈帝早有婚約,隻是後來被退婚,原因不詳。有人說是因為何後嫉妒其美貌,也有人說是靈帝隻喜男人厭惡女人,當然還有人惡意揣測甄瑟的問題。
隻是即便如此,仍有無數人對她趨之若鶩,當時先後就有樓台、王釣、薛銘三個青年才俊向她提親,她最終選了三人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樓台,之後淡出眾人眼中,二十幾年來再未出現過。
現在,二十多年過去,歲月幾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眾人隻以為是個二十歲女子,是故一時都沒想起來曾經的甄瑟。
“嫂夫人――”後方隊伍裏出來一個中年男子,正是王釣。
“你們全都退下。”他大喝道,衛士包圍圈下意識地裂開一條道子。他連忙進入、蹲下,想扶起甄瑟,卻又伸手欲止。
“王釣。”甄瑟淒厲的詛咒停了下來,濺滿血花的麵龐綻開個燦爛的笑,她撐著胳膊往前又挪了尺餘距離。
頓時二人一左一右,頭麵幾乎相挨。
耳畔吐氣如蘭,王釣忙欲退開,卻聽到對方一字一頓,“司空大人,你說為什麽我夫君死了,項太仆死了,沈少府死了……獨獨你,還不死呢?”
她仰頭看王釣,咬字極輕,近乎囈語,周圍人沒有聽到她說了什麽,隻見王釣忽然身形一晃、臉色煞白。
薛銘眸色一沉,下馬過來,還沒走到王釣身邊,豈知原本半趴在地的甄瑟不知哪來的力氣,驟然跳起,從懷裏拿出一物什朝對方麵門擲來,他立刻拔劍一掃。
“鐺――”
“噗嗤――”
伴隨著金釵落地聲的是利劍刺入皮肉的聲音,不過轉瞬而已,眾人一時回不來神,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再定睛看去,薛銘長劍已貫透甄瑟胸口。
薛銘麵色有短暫的停滯,他怔然地看著自己握劍的右手。
甄瑟雙手握著劍刃,汩汩的鮮血冒出、滑落、墜地,淒豔無比。眾人在回神之前,眼底已不可自抑地湧上一抹憐惜痛苦。
“薛銘,你竟然――”王釣反應回來,連連後退兩步,又“謔”地轉身,目光裏是濃濃的,“你連她也不肯放過嗎!”
薛銘恍惚的麵色一變,頓時奇冷無比,“她膽敢刺殺朝廷命官,按律當斬,王大人覺得本將做得不對?”
說完,他長劍一抽,甄瑟身形一晃,王釣連忙去扶,“嫂夫人堅持片刻,我即刻去找太醫。”卻被對方伸手推開,她一指指著薛銘,“我甄瑟寧死,誓不為失節之婦。”
她字字泣血,最後仰頭,“蒼天在上,你若有知,便叫我死後烏雲蔽日、秋雷滾滾、大雨傾盆、夕月無月,叫他薛銘不得好死!”
言畢,她氣絕,倒在血泊裏,滿是鮮血的五指猶伸向天空,濃濃恨意與決絕在那張風華絕代的臉上濃墨重彩得叫人心驚。
許久,眾人都回不來過來神。還是薛銘最後收劍回鞘,“來人,清道。”
他話音一落,便見地上大片陰影,原本萬裏無雲的天空蒙上烏雲,一點點遮蔽太陽。
“轟隆隆――”雷聲響起。
烏雲蔽日、秋雷滾滾,所有人心底都劃過甄瑟臨終前最怨毒的詛咒,看著薛銘的目光均或多或少地染上一絲異樣,包括他麾下軍士,也包括護衛在華璧車駕一邊的薛昭。
明媚陽光轉瞬做疾風驟雨,然而祭月還是要繼續,甄瑟的屍體被帶了下去,道上長長的血跡也很快被大雨衝刷得了無痕跡,隻是眾人心頭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果然,戌時,天空仍一片暗沉,看不到一點月亮的影子。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織成一張密密的水簾。
華星打起紙傘,華寧扶著華璧下馬車,正見蕭協撐傘過來。
他走到對方麵前,停下,忽然伸手捏起華璧一縷被打濕的鬢發來回搓了搓,“雨大路滑,你便莫要過來了,就候在馬車裏,朕會去和薛銘說一聲的。”
說完,他看向一旁華寧,“夜深露重,記得給你家王爺拿件披風。等祭月禮完,還要一個多時辰,得讓他吃點東西墊一些。算了,”他又擺了擺手,“還是幹脆睡一會兒,等回宮可要後半夜了,一路顛簸,必也是睡不著的……”
他嘮嘮叨叨地交代著,對麵華璧目光晦澀。
“夠了!”他忽然開口打斷。
蕭協一愣,好一會兒,“你……罷了。”
他看一眼華璧在風雨下泛白的臉色,擺了擺手,“朕先過去了,你好好休息。”說完,轉身,朝夕月坎走去。
華璧目光深深地看著,直至對方身影為雨簾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