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上林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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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月坎深三尺,廣四丈,坎中建壇。壇高一尺,廣四尺,上置羊、彘、紅燭、香爐。

    亥時,太卜端水請蕭協淨手,蕭協灑清酒於案前,祭月禮始。

    “拜月祈福,祝以文曰:浩浩蒼天,悠悠明月……”

    在太常誦讀的祝文下,蕭協焚香拜月。今夜大雨無月,是故朝西拜月升方向。

    插香後,蕭協領百官再拜。

    “……佑我大祈,風調雨順,掬誠告奠,伏惟尚饗。”

    祀事成,祝文焚。

    淅淅瀝瀝的雨還不曾停下,事出倉促,即便有內侍打傘,也難免濕身,粘膩得令人難受,眾人很快回了車隊。

    “你們王爺可還好?”蕭協來到華璧車前,問華星道,忽然目光一凝,“這馬……”

    隻見車轅前套的,來時尚是棗紅大馬,如今卻已成黃鬃駿馬。

    “那匹馬不耐雨,已經奄奄一息了,就換了另一匹。”華星又看了看車簾,小聲道:“王爺已經睡著了。”

    “睡著了……”蕭協右臂微抬,似乎想撩車簾,隻是抬不過腹側,他五指一顫,又極快地放下手。

    距六月地動過去已經差不多兩個月了,骨頭創口都長得差不多。原本長長厚厚的夾板繃帶已換成輕薄幾塊,不過肘部地圍在右臂上,攏在寬大衣袖裏,看起來與平常無異,也能夠做些輕便的動作。否則,這太廟告祭、焚香拜月可就尷尬了。

    一日舟車勞頓,又率百官祭拜,如今夜涼雨重,蕭協的臉有些發白。華星不禁偷眼覷了覷對方麵色,隻覺越發的白了。

    “罷了。回去罷。”他抬了抬左手,身側內侍和單光拓領命轉身。

    車駕內,華璧神色莫辨地看著對麵一身泥濘、被五花大綁的少年,又仿佛透過對方在看其他什麽。

    他腦海裏反反複複回放的都是不久前的畫麵――那位風華絕代的樓夫人義無反顧地朝薛銘劍上撞去,以及最後倒下看向薛銘方向的那一眼。

    而那對麵少年約十六七上下,長得極為俊俏,眼角眉梢都是驕縱,一眼便能看出是那種被寵壞了的孩子。隻是如今這個孩子不隻身上狼狽不堪,還透著股凶獸般的戾氣,他惡狠狠地瞪著華璧,眼睛充血。

    忽然,少年往前一彈,一頭朝華璧腹部撞去,然後“砰――”地一聲落空。

    側一步避開的華璧一袖拂落案上杯壺等陳設。

    這麽大的動靜,連馬車都晃蕩了一下,還有“乒乒乓乓”聲。簾外立刻傳來翦讚的聲音,“王爺?”

    “無妨,撞上案幾罷了。”

    “可要召隨行太醫?”

    “不必。”

    “是。”

    馬車內,華璧一手鉗住少年,一手拎起茶壺,壺嘴水流如注,衝到少年臉上,水花四濺亂人眼。

    少年卻倔強地瞪大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死死盯著華璧那張居高臨下的臉,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模樣。

    “清醒了麽?清醒了的話就冷靜一點,如果不想你娘白死的話,樓公子。”一壺水盡,華璧驟然欺身壓下,貼著對方耳邊道。

    那少年身體猛地一僵。

    言畢,華璧丟開對方,擦了擦手,靠著軟墊坐下。等過了一會兒,見對方垂著頭已經安安分分的模樣,他打開車廂,扔出一套幹淨的衣服和汗巾,“不想死,就不要出聲。不出聲,我就給你鬆綁。明白了就點頭。”

    少年沒有立刻回應,華璧也不急,他俯身收拾了一下剛剛撞翻的東西。

    等他收拾完後,再看少年,便見對方點了點頭。

    華璧解開少年身上的麻繩,拿下緊塞對方嘴裏的破鞋子,把衣物推了過去。

    少年自發地脫衣服,拿汗巾擦身上汙泥,全程都垂著頭。

    一副白斬雞的樣子,身上的肉看起來綿軟又鬆弛,很少練武,華璧抱臂看著對方的身體,在心內落下分析。然後又掏出一罐藥罐推過去。隻見對方白皙文弱的身體上有好幾道被碎石劃出的傷痕,掌心更全是磨出的傷口。

    少年一頓,靜默了一會兒,拉下穿到一半的衣服,撬起一塊藥膏就往傷口上抹,抹完又拉上衣服。

    華璧眼角抽搐了一下,終於沒忍住,過去劈手奪過對方手裏藥罐,一把拉下對方衣服。

    “刺啦――”一聲響,衣服碎了。

    華璧還扯在對方衣襟上的手一僵。

    “咳,手滑。”華璧若無其事地掰開少年身上碎布,按在對方傷口上用力揉起來。再攤開對方手掌,血肉模糊一片,先拿熱水細細衝洗了一遍,再挑出一個個小石子,再衝洗一遍,擦幹,上藥。

    這個處理過程應該是相當痛苦的,華璧都做好了及時塞鞋子進少年嘴裏的準備。對方一聲沒哼,頭依然垂著,看不到表情,卻透著股讓人無法忽視的悲傷與痛苦。

    這樣子……恍惚有些熟悉。他塞緊藥罐準備收回去的手在半空中轉了個方向,落在少年背上,“你這樣,樓夫人在天之靈也會心疼的。”

    少年脊背先是一僵,隨後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啪嗒――”灼熱滾燙的液體墜落,一滴、兩滴、三滴……

    華璧輕輕撫著對方脊背,神色一時有些恍惚。不知道他是想到了白天的樓夫人,還是薨逝已久的元儀,亦或是彼時驟得元儀厄難消息的他自己?也許是當時撫著他脊背說“難過就哭出來,不要忍著”、“熬壞了身體,元儀姑母在天之靈也會心疼的”的那個人。

    蕭協車駕內,氣氛略為凝滯。

    淳於晏褪下對方袖子,隻見那右臂一片紅腫,解下夾板後,還有深深的印痕。他伸手摸了摸,皮膚灼熱而燙手,整個右臂都在不自主地顫抖。

    “陛下今天淋雨了。”他歎了口氣,立刻暴躁,“什麽祭月禮,推了不行麽?就算要來,好好注意不行麽,明明都好得差不多了,來個風濕邪氣入侵。陛下是真不想要這隻胳膊了。”

    蕭協等對方罵罵咧咧完,問道:“多久會好?”

    “多久會好?”淳於晏冷笑一聲,“一輩子也別想好了。陛下想這個消下去,容易,敷個膏藥,幾天就好,隻是等再刮風下雨,就又起了!”

    蕭協頓了頓,輕快道:“那就再貼,每次起每次貼,等貼一輩子,也就等於沒病了。”

    淳於晏一噎,幾乎聽得眼睛都瞪出,好一會兒,狠狠一拂袖,“做夢。每次貼,每次的效果隻會越來越差。而且從今天起,這隻手再也不會有力氣挽弓擊劍,長時間寫字都不行!”

    這次,他終於如願以償地見蕭協麵色微變,卻又在下一刻恢複正常,“那都是以後的事了。現在還請淳於晏太醫給朕個鬆快。”

    淳於晏氣絕,一把拍下兩張膏藥。蕭協本就白得沒有人色的臉一下子血色盡退,冷汗簌簌而下,等重新綁上夾板後,也收不回來右臂。

    與此同時,華璧車駕內,少年忽然道:“我娘真的死了?”

    那聲音像是期待著答案又像是怕極了答案,華璧卻隻能殘忍道:“你親眼看見了的。”

    “我要報仇。”少年猛地仰頭,臉上淚痕交錯,雙眼卻像淬了利劍一樣,陰鶩、悲憤、痛恨。

    華璧定定地看了對方一眼,收回目光,“首先,你要活下來。”

    等車隊回宮時,子時已過,天空暗沉得沒有一點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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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沒寫完啊,繼續放一點第一版本,明天來換

    走在上等雲石鋪砌的曲折小徑上,迎麵涼風習習,夾雜著淡淡花香,華璧也覺心曠神怡。

    忽然,他麵色一變,立刻快步向前跑去。

    隻見靠西有一大湖,湖畔一稚齒小兒,五六歲大,生的米分雕玉琢,裹著厚厚的大紅色棉襖,活像顆喜慶的團子。

    他眼上蒙著一條紅色絲帶,兩隻小肉手正朝前摸索著,嘴裏念念有詞,“青黛,紫苑,你們在哪?”

    顯然這是在玩摸瞎瞎的小遊戲,隻是團子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反而他一隻小腳丫就要跨進碧綠沁涼的湖裏。

    “啊――”一腳踩空,他忽然大叫起來。

    華璧跑到一半的身體猛地騰空一躍,驟然拉進和對方的距離,他左腳尖朝上輕輕一踢小團子的屁股墩,小團子立刻飛到了半空中。

    這就給華璧的營救爭取了足夠多的時間,他一踏旁邊高木,借力一蹬,伸手一抄就把小團子抱了個滿懷。

    晚了半步這才急急忙忙跑來的女婢們俏臉一下子嚇得慘白,撲通一聲全跪成一排,“請……請世子殿下安。”

    “安?”華璧怒極,“你們就是這麽照顧五公子的嗎?如果我今天不在,是不是……”

    “啾――”

    華璧話還沒說完,忽然一聲脆響。

    “抓到了!”團子吧唧一口親在華璧側臉上,咯咯咯笑起來,解下眼上紅帶,黑溜溜的眼睛一瞪,“呀,是漂亮哥哥!”

    侍女們都把頭埋的老低,恨不得今天耳朵都聾了。

    華璧麵色陰沉如水,騰出一隻手狠狠擦了擦左臉一灘口水,“什麽漂亮哥哥,我是你二哥!”

    見華璧臉上眉毛繃得筆直,團子頓了一下,立刻皺起臉掉金豆豆,伸出兩隻胖胖的胳膊摟緊對方脖子,“二哥,屁股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