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殷勤謝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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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彬江從姑蘇北部穿過入海,每年都會有兩場汛期。

    三月桃花汛,冰雪消融,萬物始生。然而在昭和十八年,即蘇幕穿過來的前一年,彬江的那場桃花汛帶來的不是春和日暖,而是洪水衝破了河提後的洶湧怒號。

    主持修建姑蘇段的是錢國舅屬下,修了三年,國庫裏的銀子越撥越多,可那河堤卻越來越脆。

    彬江邊的工事無人問津,而姑蘇的花落湖裏卻夜夜笙歌,傾倒的香粉把水麵都染成了彩色。

    一場桃花汛,衝垮了河堤,淹死了數萬人。但在送達朝廷的奏章裏,卻隻是輕飄飄的一句略有損傷。等到任期一滿,修堤的官員拍拍屁股高升了,隻留下了滿目瘡痍的姑蘇,以及北邊瘟疫肆虐的滄縣。

    恍惚間,蘇幕又想起第一次見麵時,李老頭抱著酒壇的呢喃:“為什麽要教你學醫……那是瘟疫啊……你們救得了多少啊……”

    彬江決堤的事被壓了下去,自然朝廷便沒有賑災撥款。新上任的州官下令圍了滄縣,準進不準出。隻等著裏麵的人都死絕了,便一把火燒了了事。

    李家世代行醫,醫者,救死扶傷也。李老頭的兒子默默籌了藥材,沒多言什麽,把妻子打發回娘家後便帶著牛車,就那樣孤身入了滄縣。

    兒媳高氏自嫁過來便沒享到福,往日裏她都是給丈夫打下手的。等到她從娘家回來,得知丈夫去了滄縣後,也沒多說什麽。隻是親了親剛滿周歲的兒子後留下句:他用別人不順手。隨後便也去了滄縣。

    滄縣的人沒有死絕,隔離了一年後,官府終於放開了關卡。然而,帶著孫子殷殷等在路口的李老頭,卻隻見到了披麻戴孝捧著靈位的村人,以及那兩壇小小的骨灰。

    得了瘟疫而死的人,是不能入土為安的。

    知道李家夫妻的事後,蘇幕心神劇顫。他陡然穿越異世,百般惶恐千般無措。可在了解了那兩人的所作所為後,蘇幕突然就鎮定了。

    不論身在何處,隻要還有這種人,那這裏總歸不會是煉獄。

    從這天起,蘇幕振作了起來。他開始寫話本,辦書坊。等有了錢便設安濟坊,安樂院,學堂。可惜的是他不敢太出格,不然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其實還有很多其他方法的。

    蘇幕把李家小童李康樂安頓在學堂,李老頭那兒也讓人照顧著。雖然好人沒有好報,但他至少能讓好人的親眷得到照料。

    沒想到的是,突然有一日李老頭梳洗幹淨,身上沒了酒氣,眼裏也不再渾濁。他直接去了安濟坊,開始無償幫窮困的人看病開藥。

    而原本一月病一次,一次病一月的蘇幕,也在他的調理下漸漸康健。燕州李家,果真不愧是世代行醫。

    想起每次生病李老頭那吹胡子瞪眼的樣,蘇幕就覺得口苦。其實他一開始並不那麽怕喝藥的,然而無論是誰被人逮住往死裏灌黃連,想來他也會恨上喝藥這種事的。

    就在蘇幕心有戚戚的時候,外麵突然傳來了十分嘈雜的聲音。不用他吩咐,敖文便走到門口掀開簾子看了看。

    “怎麽了?”

    還沒等敖文回答,小武悲痛欲絕的哭喊就從外麵傳來:“……我的豬蹄!”

    最後一口,尤其是沒吃到嘴裏的最後一口,那簡直就是讓人抓耳撓腮的無上美味。被打發出去的小武放好東西,在經過走廊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他掉到地上的那塊豬蹄。

    狂奔過去一看,濃油赤醬的豬蹄正在跟水坑纏纏綿綿,此刻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於是乎,那種錯過一錠元寶的失落感讓小武蹲在院子裏大聲嚎啕。

    敖文看的青筋狂跳,就在他忍不住邁腳的時候,蘇幕喊住了他。

    “誒誒誒,你幹嘛?他還小呢,隨他去吧。”

    敖文轉身抹了把臉:“公子,都是我管教不嚴,他那有一點做下人的樣子!”

    說是這麽說,但蘇幕還是從他的嗓音裏聽出了控訴。畢竟,小武之所以這麽沒大沒小,咋咋呼呼。其實大半都是蘇幕給縱出來的。

    “……真的沒事。”蘇幕無奈,其實在他看來,小武的樣子才算符合他的年齡。不像敖文,打從認識的時候就繃著根筋,養了這些年也養不出多少任性。

    歎了口氣,蘇幕盯著敖文:“我說過,你跟小武都是我的家人。那些什麽主仆,在外人麵前過得去就行了。”

    敖文並不同意:“主是主,仆是仆。您是小人一家的主子,怎麽能亂了身份尊卑?”

    蘇幕扶額,麵前這個嫩竹一樣青蔥的少年眼神執拗,對於地位階級的認知,有著此時代人一貫的深信不疑。

    “我真是……”

    既然說不通,蘇幕便很幹脆的放棄了溝通:“行吧,我是主子,那我命令你不許罰你弟弟。”他很無賴的攤手:“至於你,現在去好好休息。天天在書坊和這來回跑,還真當自己是鐵打的不成。小心以後長不高。”

    強行鎮壓了敖文抗議的眼神,再直接對他下了兩天的禁足令。蘇幕神清氣爽,既然無法改變他的想法,那也就隻能改變自己的做法了。

    規則這種東西,順從的同時不也可以利用嗎?

    日子平淡的過了幾天,在送給李鬆一套聖女的周邊後,蘇幕迎來了和諧的人際關係。

    不過雖然丙三班的人如今都對他言笑晏晏,但真正算得上有交情的,其實也就柳雁一個。畢竟,蘇幕還是很記仇的。

    蘭陵學館六日一休,沐休的前一天下午,整個學舍都在躁動不安。

    當第十個紙團從身邊飛過後,蘇幕旁邊的柳雁湊過來小聲道:“蘇兄,你明日有閑嗎?”

    蘇幕把視線從壓在大學底下的遊記上拔出來,他想了想:“應該有,怎麽了?”

    柳雁瞄著上麵搖頭晃腦的夫子,把聲音壓到最低:“明天是我生辰,家裏在樊樓置了酒席宴請親友。若是蘇兄有閑,那不如去用點薄酒?”

    樊樓,那可是鄴城有名的酒樓。蘇幕心裏有疑惑一閃而過,平日裏看柳雁用的東西都很樸素,不像是會鋪張的人啊?但他轉念一想,既然是宴請親友,那找家好酒樓也不是不能理解。

    “原來是柳兄的好日子到了,既然你都請了,那我怎麽能不去?”

    得到肯定的答複,柳雁似乎鬆了口氣。他躊躇了一會:“因為都是親眷,所以明日的酒宴沒有分席,蘇兄你若是介意……”

    對於這個蘇幕倒是不在意,他擺擺手:“客隨主便,全憑柳兄安排。”

    學舍裏各處都在小聲說話,匯聚在一起後發出的嗡嗡聲就清晰可聞。然而教大學的這位夫子卻渾然不覺,他一直陶醉的閉目背誦著聖人之言。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學,鍾聲一響,早就收拾好東西的眾學子像脫韁的野狗一樣蹦起來。有些性子急的,則幹脆就從窗戶裏跳了出去。

    等到把文章背誦完後,意猶未盡的夫子睜開眼,便發現屋子裏隻剩下一個人還在慢吞吞的收拾東西。

    畢竟身子弱,看著那些宛如踩踏現場樣的人群蘇幕就發怵。

    不明真相的夫人對這位行事沉穩的學子很是欣賞:“不錯不錯,君子就要其徐如林。”他誇讚了幾句後突然有些感傷:“哎,上一次這麽有耐心的還是六年前的嶽清呢。可惜啊,自從他離了學館,老夫便再也沒聽過他的音訊了。”

    夫子一邊收拾教具一邊絮叨,蘇幕不好先離去,便隻能恭敬的在一旁聽著。

    不過也沒耽擱多久,這位夫子似乎就是順嘴一提。在感慨嶽清估計是落了榜,所以才不敢聯係故師舊友後,他便勉勵了蘇幕幾句便離開了。

    慢悠悠走在學館裏,蘇幕隻能感慨考學這種事果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大淵文風昌盛,所以每屆科舉的人數都居高不下。那些沒有中舉的有很多會一屆又一屆的去考,所以白發蒼蒼的老翁比比皆是。

    想想參加的人,再想想每年隻錄取二百左右的名額。蘇幕再一次確定自己是走不了科舉的。

    大淵的童子多三歲開蒙,等到了十來歲便對四書五經倒背如流。相比之下,三年前剛穿越過來的蘇幕連繁體字都認不全。真要去參加科舉,想來縱使苦讀個幾年,他依然會連童試都過不了。

    雖然蘇家在學館為蘇幕安排了住處,但他卻連去都沒去過。找了鄴城最好的醫館開了證明後,蘇幕直接申請了走讀。

    開玩笑,他可不信蘇家會不知道丙三班有個視楊家如仇敵的李鬆。所以用腳趾甲想想,四人同住的寢舍裏肯定也不會太平多少。

    一場秋雨一場寒,敖文不放心蘇幕的身體,最終還是請李大夫給蘇幕把了脈。而李老頭也不負眾望,很幹脆的又開了個滋補方子。這兩日府裏得了囑咐,每個人都對他虎視眈眈,隻要開口都必定會先問一句話:公子,您喝藥了嗎?

    若不是如此,蘇幕也不會那麽痛快就應了柳雁的邀約。畢竟在這種潮濕的日子,窩在家看書才是最舒適的選擇。

    小武在門口接到了人,有些疑惑的把一封信遞過去:“我也不知道這是那來的,一錯眼它就在車轅上了。”

    蘇幕接過信,信封上是鐵畫銀鉤的四個字:蘇幕親啟。

    咦,字跡有些熟悉。

    撕開信封,裏麵隻有一片楓葉。

    而楓葉上則題著一行字:流水何太急。

    小武把馬車掉頭,一回頭就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奇的事物:“公子你臉怎麽紅了?”

    蘇幕捏著那枚紅葉,用力扇了扇風:“氣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