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玉熙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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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惇走過去,發現屋子東邊的牆壁旁邊,是一張胡桃木大書桌,桌上文房四寶俱全,而且器形精美,一看就不是凡品。桌上端端正正放著兩本書,正是《白蛇傳》和《杜十娘》新出的藍皮話本。
陳惇有些恍然:“原來如此……我說我的大名怎麽被錦衣衛大都督知道了呢,原來他早就查出,我就是寫了這兩部話本的夢龍公子。”
陳惇抓起《白蛇傳》一翻,又不由得驚訝萬分:“這不是刊印的,這是我手寫的原版!”
外頭的封皮迷惑了他,而裏麵竟然是他交給孫世貴的手寫版,因為全部小說共計五萬字,陳惇寫的時候是一氣嗬成,所以字體未免有些潦草了,陳惇記得很清楚,在寫道“料為上界三清客,多是蓬萊物外人”這一句的時候筆頭停頓了一下,留下了一片指甲蓋大小的墨痕,果然清晰可見。
不過,書中竟然還多了一些不屬於他的批注,而且是紅筆所寫,圈點甚多。
比如在白娘子盜仙草之一節裏,紅筆就批注道:“事真而情不贗,事贗而情亦真”,說事情雖然假,但是感情卻是真。又比如在結尾處,紅筆就寫到,“尚理或病於艱深,修詞或傷於藻繪,皆不足以觸裏耳,而振恒心”。
陳惇一下子對這個擅自在他手稿上批注的人刮目相看。
這一句話說的很有共鳴,這人說,如果一篇小說講道理講得過於艱難深奧,修辭上過多追求文藻華麗,那麽就沒有辦法觸動平民百姓,沒有辦法得到他們的喜愛。也就是說,這個人認為,《白蛇傳》這部作品,做到了把道理深入淺出地講出來,在文辭上又通俗易懂,情感真摯,使得閭裏小民都能真正喜愛和欣賞。
陳惇的話本和徐渭的戲文最大的區別就是,前者通俗,後者高雅;前者簡潔明快,以情動人;後者繁瑣靡麗,追求詞句。話本受到了普通民眾的喜歡,而戲文則成了大戶人家的必聽之曲。這是兩種不同體裁的要求,但要陳惇去寫《白蛇傳》的戲文,他怕也寫不好。
若是交給小民去選擇,他們一定會認為話本比戲文好;而若是交給文人墨客評判,他們一定更喜愛徐渭的演繹。可是這個作批注的人,他卻認為陳惇的話本,似乎更勝一籌——陳惇摩挲著書角,他眼神微微一凝。
他從書頁上嗅到了輕微的龍涎香的味道。
一般人,用得起這種寸金的香料嗎?
既然不是一般人,又有辦法從孫世貴那裏拿到了他的手寫版,這個人不說是出自王公貴胄,也算是世家大族了。他是知道孫世貴的,孫世貴對自己的這兩版手書喜愛異常,曾經對他說過,把這原稿寶藏起來了,就是有人出價萬金,也不會給。
但現在孫世貴不但給了,這個人看之後,還原封不動地送還到陳惇的手上。
按理來說,陳惇最先想到,也最應該懷疑的就是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了,然而陳惇下意識覺得不是他。
等朱九走過來,陳惇就問道:“是誰在我的稿子上作的批注?”
“這不是很顯而易見的麽?”朱九看了一眼話本,嗬嗬一笑。
陳惇隨之一笑:“想不到你家都督既有閑情,又有雅致,不過我聽聞陸大人虎背熊腰,孔武有力,這一手瘦金體字,反而透出一股仙風道骨來,完全與傳言不符啊。”
朱九聞言,竟不由得一震。
“仙風道骨?”他小心謹慎地打量陳惇:“你還看出什麽?”
“倒沒有什麽,”陳惇指著幾處道:“不過你看他畫圈圈,每個圈圈都幾乎一模一樣,一般人可畫不出來,說明他經常這麽畫,隻能說他經常閱卷,挑錯別字吧。”
看朱九一閃而過的震驚,陳惇心中已然有數,卻又嗬嗬一笑:“可見你家都督是經常用朱筆圈點死囚,都畫出心得了。”
朱九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陳惇心中卻思緒翻騰。朱九的反應他盡收眼底,做批注的人的確不是陸炳,這個人應該比陸炳更尊貴,更強勢。
這樣算來,天底下還能有幾個人呢?
“既然都督欣賞我的才華,”陳惇就道:“那我就大膽假設一下,你抓我來這裏,就是想讓我寫出類似《白蛇》、《杜十娘》這樣的話本了?這也是大都督的意思吧?”
“不錯,”朱六走進來,哈哈笑道:“都督喜歡你的小說,可惜你的兩部作品,總共加起來不過六七萬字,一天就讀完了,實在是讓人欲罷不能。”
“所以你們就是想讓我多寫幾篇小說,”陳惇手一攤:“不至於把我關在這裏吧,讓我回家,我保證也能寫出來,如期交稿。”
“你就老老實實呆在這裏,”朱六道:“安安心心創作吧,這也是為你好。”
於是陳惇就在這個名叫“管趙小築”的地方開始了他創作小說的高峰期,他的速度讓時常前來看望的朱九和朱六驚訝,也讓在這裏伺候他的下人仆婦感到不可思議。在這些人眼中,陳惇幾乎不需要思考,下筆如神,仿佛所有的故事情節都在他腦中完全構思好了一般,他們在做完了手中的活兒之後,就會圍坐在陳惇身邊,聽他講述一天積攢的故事,這些故事或是離奇,或是光怪,總是讓人聽得如醉如癡。
陳惇不過還是選取了《三言二拍》裏的故事,在幾篇經典過去之後,陳惇發現送回來的批注,反而對他的小說多了些批評,認為大都是一個套路,比如曆經千辛萬苦最後證得團圓。
陳惇驚覺到此人的敏銳,他選取的《賣油郎獨占花魁》、《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等幾篇,確確實實都是這麽個路子,原以為這個人會喜歡,結果人家反而認為他落了俗套。
“六爺,”陳惇就抓住朱六問道:“你家都督喜歡聽鬼怪故事嗎?”
“不——”朱六本來已經否認,卻又想了想,不確定道:“什麽樣的鬼怪故事?和《白蛇傳》一樣嗎?”
“不一樣,”陳惇道:“《白蛇傳》是學唐人傳奇,我要寫的則立意近於六朝之誌怪。”
“誌怪?”朱六想了想,道:“類似《湖海奇聞》那樣的?”
《湖海奇聞》是弘治時期周靜軒撰著的一部誌怪傳奇小說集,陳惇也看過,卻搖頭道:“不是那樣的。”
明代的誌怪小說沒有脫穎而出的,誌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誕不情;而陳惇要抄錄的《聊齋誌異》是獨具一格的,就像魯迅的評價——獨於詳盡之處,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是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
《聊齋》這本書不單單是寫鬼寫妖,全書四百九十餘篇,倒有一大半是在諷刺社會黑暗,揭露封建統治或者抨擊科舉製度的腐朽,陳惇在挑選上麵,格外精心。他可以偶爾或者適當地選擇刺貪刺虐的,但絕不敢過於露骨,甚至還要刪減掉一點東西,第一次的時候,他就選擇了《嬰寧》、《羅刹海市》兩篇,不久之後傳回來的批注上,陳惇發現這位“玉熙主人”頗為喜歡《嬰寧》,做了許多批注回來,都是讚歎嬰寧的天真爛漫。
這個人自稱“玉熙主人”,對陳惇來說,無疑是確定了他的身份。西苑玉熙宮的主人,除了嘉靖帝,還有誰呢?
更有意思的,玉熙主人堂而皇之地和陳惇做起了筆友,仿佛迫不及待一般,把自己的許多理解都告訴了他。他說嬰寧出生於幽穀,受育於鬼狐,不審三從,不知四德,無視長幼之序,不用進退之儀,若是別人,就是粗鄙村婦,可是嬰寧卻率性自然,永葆天真,使人不由自主心生喜愛。
陳惇看他的回複,自己的文字不過三五千字,他卻能洋洋灑灑寫個上萬字的感想,胡謅漫談,能從拈花而笑說到《詩經》,又說到官場上去,簡直像個絮叨的婆娘一樣,真不敢想象在深宮之中的皇帝究竟憋了多久,想來身邊的奴仆,不是說話的對象,君臣關係又時刻勾心鬥角,甚至連個枕邊的知心人都沒有,一個人一天五六個時辰都在默默打坐,果然心態不正常啊。
吐槽是吐槽,陳惇還得充當心靈雞湯導師和知心姐姐的角色,一邊把自己的寫作思想告訴他,一邊又知無不言地回答他的問題,舒緩他的焦慮。
因為這家夥問題很多,比如問他寫的這些誌怪,有沒有個總書名,陳惇就說都是散篇,等陸陸續續寫完了,再輯錄一處。又比如這人問,你這些故事為什麽沒有自評——
因為陳惇把原版聊齋的異史氏之言刪掉了,蒲鬆齡的評價很多是不能照搬的。陳惇聰明地從玉熙主人的批注裏摘取了金句,重新摘抄並附錄故事之後寄給他,果然讓他龍心大悅,一邊流露出你很有眼光的意思,一邊又哼哼起來,仿佛覺得自己還可以評注地更好一般。(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