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續黃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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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炳踏上宮階,與黃錦兩人並肩而行,隻略微寒暄了幾句,沒有多說話。到了大殿門口,黃錦微微欠身進去了,而陸炳在殿外等候通傳。
不一會,嘉靖帝的聲音傳出來:“文明,你什麽時候也和其他大臣一樣,學會通稟了?”
陸炳微微一笑,走進大殿裏,便看到嘉靖帝身著道服,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麵前的案幾好像被精確地劃分成了三塊,左邊一摞是厚厚的奏疏,右邊是詞臣新進的青詞,中間則是薄薄幾頁紙張。
看到青詞,陸炳的眼神才稍稍一動。青詞,又稱綠章,是道教舉行齋醮時獻給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為駢儷體,用紅色顏料寫在青藤紙上,要求形式工整、文字華麗。嘉靖帝愛好青詞,使善寫青詞者能夠得到重用。尤其是嘉靖十七年後,內閣十四個輔臣中,竟然有九個人是通過撰寫青詞起家的,其中就包括夏言、嚴嵩和徐階。
陸炳知道皇帝的喜好就是修玄以及獨攬大權,最近新添了一個,那就是讀話本。不知道這個喜好是不是影響到了什麽,但他看到往日三五本的青詞,一下子仿佛多了許多。這究竟是陶仲文的意思,還是翰院詞臣的意思,陸炳心中已經有了考量。
“陛下深夜相召,不知何事,”陸炳也口氣輕鬆道:“臣鬥膽猜一猜,是否陛下玄功大成了?”
“玄功大成?”嘉靖帝道:“朕要是玄功大成了,也就不用再操完大心操小心了,一個個地,都不叫朕省心呐。”
“誰不叫陛下省心?”陸炳道:“臣這就去拿了他,給陛下出氣。”
“說得好,”嘉靖帝看了他一眼:“你就先拿個大索來,往自己頭上一套,讓朕舒坦舒坦。”
陸炳一驚:“是臣叫陛下不高興?”
“這紹興送過來的新篇,”嘉靖帝指著桌上的紙張:“《續黃粱》,你看過了嗎?”
陸炳道:“臣沒有看過,聽名字,仿佛是仿《黃粱夢》續作。”
陸炳是真沒有看過,原先他是等紹興的小說送過來,都要親自過一遍的,隻不過嘉靖帝對小說很上心,讓傳遞的人直接送入宮廷,陸炳隻能依靠朱九那邊審閱了,一個多月以來,小說都沒有什麽問題,陸炳也沒有查到什麽不該寫的詞句,而且皇帝時常去信,對紹興那個小家夥表達出了超乎常人的喜歡。
但現在似乎出了問題,陸炳不動聲色接過小說,一字一句讀了起來。
這小說既然取名叫《續黃粱》,就是既《黃粱夢》的續作。《黃粱夢》又稱《枕中記》,講的是盧生在邯鄲旅店住宿,入睡後做了一場享盡一生榮華富貴的好夢。醒來的時候小米飯還沒有熟,因有所悟。後世說的“黃粱夢”或“邯鄲夢”,都從此而出。之後一再被人續寫改編,唐代有《南柯記》,宋代有《南柯太守》,元朝馬致遠作《邯鄲道省悟黃粱夢》,也是傳唱的名篇。
而陸炳手中這新出爐的《續黃粱》也是講了一個做夢的故事,前半段和《黃粱夢》如出一轍,說一位福建曾姓舉人在考中進士後,和幾個進士到京城郊區遊逛,遇到一個算命先生說其會做二十年宰相,後在一個寺廟中做了個黃粱夢的故事。
在這位曾生的夢中,他驟然富貴,蒙皇帝召見,三品以下的官員都要聽從他的任免而不必向皇上奏準;家中雕梁畫棟,極為壯麗,仆從百人,前呼後應如同雷鳴。
然而很快有一位龍圖閣大學士包公,大膽上疏,彈劾曾生,曾生因此獲罪,被抄沒財產,充軍到雲南,一路上千辛萬苦,任憑監迭的差役叱罵,最後遇到了強盜,被一刀砍死。死後魂靈被押往酆都,受到陰司的懲戒,判處了刀山、火海和油鍋之刑,痛不可忍。然而受刑完畢之後,曾生又被判轉生一戶人家,以贖上輩子還沒有抵消的罪過。然而這一世的曾生變成了討飯人的女兒,每天跟隨討飯人沿街乞討,饑寒交迫,最後被秀才買去作妾,卻又受到大老婆的毒打,最後強盜殺死了秀才,而懷疑是她招引奸夫殺死自己的丈夫。刺史嚴加拷問,以酷刑毒打,使她招認定案,依照法律,判淩遲處死。
行刑之事,這一場大夢才被同伴喚醒。
因為這小說寫得非常驚心,仿佛像是親身經曆慘毒一般,陸炳也不由得晃了晃心神,隨即心中暗罵起來,這姓陳的小子果然是以才自恃,不甘願自己的經曆,竟然諷喻出這麽一個故事來。
“你看過了,”嘉靖帝道:“怎麽樣,這小說寫得好嗎?”
陸炳摸了摸鼻子:“寫得好不好,臣不是詞臣,其實也看不出來,隻不過這諷刺之意,簡直要滿溢而出,臣就是想裝作看不出來也不行啊。”
嘉靖帝就道:“你說他諷刺了誰?”
“就像這龍圖學士彈劾的奏章所說,”陸炳道:“在位時高官厚祿,呼風喚雨,欺君罔上,欲壑難填之人,又被發奸謫伏,樹倒猢猻散,乃至家破人亡,難全身後名的,臣除了仇鸞,也想不出別人了。”
仇鸞這樣又貪又虐,禍國殃民的人,就像龍圖學士參奏的那樣:“竊以曾某,原一飲賭無賴,市井小人。一言之合,榮膺聖眷,父紫兒朱,恩寵為極。不思捐軀摩頂,以報萬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發難數”。
八月二十五日陸炳剛剛完結了仇鸞的案子,嘉靖帝下令追戮其屍,傳首九邊,抄家沒產。其黨時義、候榮等人,亦皆伏誅。朝廷上下,牽連進仇鸞案子裏的人不少,時人已經稱之為一場大獄了。
然而陸炳知道,這根本不算是大獄,牽連進來的人,很少有冤枉的。說起來陸炳的手上,確實有忠良的血,當年他剛坐上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為了逢迎皇帝,鞏固位置,他拷問捶楚了幾個上書勸諫嘉靖帝煉丹的言官,這些人死得冤枉。
但是真正的大獄,能被稱之為大獄的,是陸炳還沒上台時候嘉靖帝發起的李福達一案的重審。那個案子,是真正的腥風血雨——國公、閣老、尚書、言官、封疆大吏、白蓮教匪首,株連何止上千上萬。
這和陸炳有什麽關係?
陸炳之所以能在士大夫中獲得良好聲譽,就是因為他上台之後,對那一次的大獄牽連未死的人,反而多加保全,沒有再將案子擴大。
陸炳不知道思緒為什麽會扯得這麽遠,但他和嘉靖帝似乎都因為這個故事,想到了許多久遠的事情。而他的答案,似乎並不能叫嘉靖帝滿意。
“是指仇鸞嗎?”嘉靖帝的話仿佛飄忽到了帷幔之上:“仇鸞不是宰相。”
陸炳當然知道仇鸞不是陳惇要諷喻的人,隻從這小說裏說,“星者正容許二十年太平宰相”一句開始,仇鸞不過武官罷了,哪裏有使“公卿盡奔走於門下”的能耐呢,何況龍圖學士整篇參奏,數多罪狀,唯獨沒有打敗仗、勾結敵國、用兵不當的話,明顯仇鸞是對應不上的。
既然不是仇鸞,那要諷刺的人就呼之欲出了,隻看這一句“榮膺聖眷,父紫兒朱,恩寵為極”,父子二人同著朱紫之袍立於殿上的,舉朝不過嚴氏父子罷了。
其略曰:“朝廷名器,居為奇貨,量缺肥瘠,為價重輕。因而公卿將士,盡奔走於門下……或有傑士賢臣,不肯阿附,輕則置之閑散,重則褫以編氓。甚且一臂不袒,輒迕鹿馬之奸;片語方幹,遠竄豺狼之地。朝士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蠶食;良家女子,強委禽妝。沴氣冤氛,暗無天日!奴仆一到,則守令承顏;書函一投,則司院枉法。或有廝養之兒,瓜葛之親,出則乘傳,風行雷動。”
如果“父紫兒朱”還不足以指代,那麽請看上述指斥中“良家女子,強委禽妝”,明明白白就是在說嚴世蕃強搶民女,又一句“奴仆一到,則守令承顏;書函一投,則司院枉法”,說的即是陳惇被嚴世蕃指使官員,欲判死刑的事情。而“或有廝養之兒,瓜葛之親”,說的就是被嚴嵩收為養子的鄢懋卿和趙文華了。
這小子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知道他陸炳在這事兒上怎麽保全的他,一旦活命,就馬上想著要翻案,要討回公道——
陸炳氣得牙癢癢,心中也對陳惇略感失望。他本來是對陳惇寄予厚望的,即算陳惇不願意加入錦衣衛,他都對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也期待和相信他會有雛鳳清鳴的一天。然而現在看來,也是個沉不住氣的,枉費了他許多心思。
不過陸炳向來賞識人才,還是願意給陳惇機會的,畢竟這小子當真是聰明絕頂,居然猜測出了與他通信的人的身份,否則不會寫出《續黃粱》這麽一篇小說來,故意讓嘉靖帝看到。
但他指望皇帝給他做主,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仇鸞死後,嚴家父子正當權又簡在帝心,怎麽可能憑他小說之言就治罪呢?他不知道的是,這小說之言早就已經有了“攻訐宰相”、“排陷輔臣”的嫌疑,也虧的是嘉靖帝對陳惇很是喜愛,又因為陳惇不過是未曾出仕之人,不知道他影射嚴嵩之言,究竟從何來,因此感到疑惑,不曾發怒——這若是哪個言官上疏,一定會被拉出午門廷杖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