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匆匆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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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炳既然因為陳惇和嚴世蕃對上,他這裏隻能保全陳惇,一保到底了。
“陛下說影射不似仇鸞,臣方才仔細想了想,”陸炳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也許的確另有所指。”
“是誰?”嘉靖帝道。
“當世太平宰相,”陸炳笑道:“唯有首揆大人了。”
“他在影射嚴嵩?”嘉靖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黃錦卻從呼吸中聽出了他發怒的前兆,不由得眼皮一跳。
“陛下是否奇怪,為什麽陳惇這小子敢對首揆不敬?”陸炳恍若未覺:“是否又覺得,書中曾生轉生成女子這一段,有狗尾續貂之嫌?”
嘉靖帝點頭道:“確有前後銜接不一的感覺。”
陸炳便道:“好教陛下知道,陳惇之所以這麽寫,乃是因為曾生轉生女子這一段中,顧秀才本是被賊所殺,但曾生與之同床共枕,無法解釋清楚,被懷疑是她招引奸夫殺死自己的丈夫。因而被州官刺史嚴加拷問,酷刑毒打,使她招認定案——這就是陳惇這小子自己的經曆啊。”
嘉靖帝一驚:“他也被冤枉了,投入大牢中,遭嚴刑拷打?”
陸炳道:“陳惇是今年紹興府會稽縣縣試案首,參加了府試,卻莫名卷入了舞弊案中,投入大獄,在牢中幾乎無法自證清白,正是四月的事情。”
嘉靖帝皺眉道:“府試舞弊案是怎麽回事?”
陸炳避重就輕地說了前因後果,道:“這也就罷了,臣以為陳惇早晚能被釋放,可是沒想到他的一本《杜十娘》在京城流傳開,惹惱了一個人,這案子便又添許多波折來。”
陸炳說到這裏故意停頓了一下,果然嘉靖帝似有所悟:“這小說裏說,良家女子,強委禽妝,和杜十娘倒是像。”
“陛下聖明燭照啊,”陸炳道:“臣也就直說了,當時嚴侍郎本來要聘一個良妾,隻不過手下人似乎辦錯了事,逼得這良家子連夜投繯而死。這事兒鬧得有些沸揚,嚴侍郎愛惜羽毛,覺得這杜十娘的戲文,就有影射他的意思……”
陸炳故意把嚴世蕃指摘出來,說逼死人是手下人辦的事,跟嚴世蕃瓜葛不大,反而讓嘉靖帝冷哼一聲:“嚴世蕃家裏二十七房小妾,跟朕的後宮都快要比肩了,還覺得不夠呢?朕廣括後宮是為了求子,他已經有了五個兒子了,總不能說也是為了求子吧?”
陸炳就訥訥道:“誰也不嫌兒子多……”
被嘉靖帝一瞪,陸炳又正色起來:“既然嚴侍郎覺得《杜十娘》戲曲有問題,這玉樓班在京城的日子自然不好過起來,不過魏國公愛聽這戲,玉樓班又是他帶進京裏的,所以這戲也沒有禁斷掉,隻不過不再大張旗鼓地唱了。”
“不唱也就罷了,”嘉靖帝道:“讓徐鵬舉沒事就回南京去,來京一趟,呼朋引伴烏煙瘴氣地,把寧安都帶壞了,竟然悄悄出宮去聽戲,貴妃那裏說了五六次,朕都記著呢。”
要說嘉靖帝最寵愛的孩子,就是曹端妃給他生的寧安公主了,這孩子肖似其母,嘉靖帝一見她就能想起在壬寅宮變中莫名冤死的曹端妃,即算他當年對曹端妃不過是貪戀其色,並無多少真心,但如花似玉的人兒香消玉殞,總是在他的心上投下了一片揮之不去的愧疚。
嘉靖帝一生所遇的女人中,最敬方皇後,方皇後的風儀氣度,天下無人出其右。當年選秀之時,兩宮太後屢屢矚目,鹹謂女子九善,方氏都具備齊了。嘉靖帝也覺得方氏品德才能足可母儀天下,事實證明,在壬寅宮變中,除了她沒有別人能救得了嘉靖帝了。
但要說嘉靖帝深愛的女人,則是寧安的養母貴妃沈氏了,沈氏當年所得的封號是“宸妃”,這是帝王給心愛女人的封號,嘉靖十三年冊封方皇後的詔書上附了沈氏和閻氏的名字,閻氏是皇長子的生母,其名猶在沈氏之後。嘉靖十九年,沈貴妃又與莊敬太子之母王氏同時晉封皇貴妃。王氏是太子的母親,其名依然在無子的沈貴妃之後。
如今宮中隻有一個皇貴妃了,沈氏打理六宮,又撫育了寧安公主。其他的妃子在大內除非傳召,方才能見到皇帝,唯有這一對母女,可以隨時登船來到西苑,出入無阻。
“公主少年天性,貪玩也是常理,”陸炳道:“臣記得今年上元,公主偷溜出去鼇山觀燈,貴妃娘娘也沒說什麽,這一次恐怕是擔心公主被魏國公帶的越發收不住性子,臣也知道魏國公在南京無人管束習慣了,及早勒令他回去,也讓貴妃安心。”
嘉靖帝道:“聽聞如今家家戶戶都在聽《白蛇》戲文,也不知道食肉之家,怎麽就一日不能離這戲曲了,朕也看過那戲文,寫得不如話本,又多是些收不住的淫靡,不唱了才對。”
這就是陳惇比徐渭的幸運之處了,按理說嘉靖帝應該和如今的官宦人家一樣,愛聽戲文勝過話本,但嘉靖帝偏偏喜歡字句都不太精裝雕琢的話本。
“既然不唱,嚴侍郎也就可以安心了。”陸炳接著道:“隻不過他跟這寫話本的人過不去了,非說陳惇是有意影射他,便要拿他治罪。”
嘉靖帝至此也就明白了:“所以陳惇在牢裏蹉跎了更久,心中怨憤,情有可原。”
陸炳道:“臣找到他的時候可謂千鈞一發,浙江布政司都判了他秋後問斬了,臣刀下奪人,又在嚴侍郎那裏賠了許多不是,總算把人救下了。隻不過這小子心高氣傲地,不肯低頭,非要討尋個公道,也是強種。”
嘉靖帝嗯了一聲,若有所思:“浙江布政使司……”
之前李默一封奏疏,揭舉了一百多人,嘉靖帝反而因此多疑,因為其中很多官員是嚴黨出身,他因此懷疑李默是趁機打擊嚴黨,而不是要揪出害死朱紈的凶手。現在看來,嚴黨的勢力的確像小說裏寫的“某方炎炎赫赫,怙寵無悔”。
那麽陳惇形容二嚴的奴仆一到,太守、縣令都要看顏色行事;書信一到,連按察司、都察院也要為之徇情枉法,也都是親身體會了。
陸炳此時又慢慢道:“陳惇非出身官宦,誤聞市井之言,又存書生之見,所以寫了這些不著調的狂言。聖明不加誅戮,臣替他謝陛下恩德。”
陸炳的這話,說陳惇“誤聞市井之言”,給他脫去了“攻訐宰相”的罪名,因為陳惇的小說裏,彈劾了嚴嵩結黨、攬權、貪汙、受賄、鉗製言路等種種罪名,除了確有實據的強奪民女,其他陳惇都彈無實據,陸炳就說他一切都是從市井之中聽來的,最多算他不辨真假,風聞奏事罷了。
嘉靖帝笑道:“話雖如此,這小子也太孤憤了些,些許委屈,不能忍受,還需要好好磨練。”
“他剛剛取了縣試案首,”陸炳也笑道:“十五歲而已,心氣高,有抱負——當年陛下十五歲的時候,從安陸孤身一人進京,去做執掌天下權柄的帝王,陛下那時候的心境,又何嚐不高呢?”
嘉靖帝的目光停留在陸炳黝黑的臉上,他們同時想起了三十一年前,得到楊廷和下發的詔書,召興王世子入京城承嗣帝業——
“殿下,您一人去太危險了,”陸炳的母親哭泣著勸道:“誰知道京裏什麽情況,有誰真心迎奉你,萬一事情有變,要老身怎麽和娘娘交代呢。”
陸炳大聲道:“殿下,讓我跟你一起去,你扮作我,我扮作你,誰也不知道!”
“不,”十五歲的朱厚熜仿佛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他緩慢而又堅定道:“這是我的命,沒有人能代替我。”
三十年匆匆而過。
嘉靖帝和陸炳相視一笑,倒是案幾旁邊伺候的黃錦“唉唉”地抹起了眼淚。
“你這老奴,”嘉靖帝佯怒道:“好端端地哭什麽?”
“老奴真是情不自禁,想起了以前在老家的許多事來。”黃錦委屈道:“有一次,皇爺和你陸文明去地裏偷瓜。你抱了瓜跑了,皇爺被瓜農追了一路,最後被打屁股的卻成了老奴我。”
黃錦是從小伺候嘉靖帝的老人,陸炳更是嘉靖帝的玩伴,他母親就是嘉靖帝的乳母,這三人從小一起長大,情分自然不一樣。
“老奴傷心喲,委屈喲,”黃錦道:“到現在也總是記著是委屈了我,拿我頂缸,但是下一次幹壞事,還是屁顛屁顛地跟著去了——我還願意去偷雞摸狗,總覺得好像偷來的東西更好吃。”
“不是偷來的東西好吃,”陸炳的臉上充滿了笑意:“買來的瓜,和偷來的瓜,味道都是一樣的。真正感到滋味香甜的,是與陛下一起長大的經曆。”
嘉靖帝輕咳了一聲,“滾滾滾,別再朕麵前說偷雞摸狗的事情了。”
把陸炳趕出殿門,卻又讓黃錦提著宮燈親自去送,黃錦跟陸炳早都是心照不宣,“這是抄錄的《續黃粱》,陛下讓你拿回去讀。”
“我看首輔那裏也得了一本,”陸炳輕鬆道:“是要好好讀。”
他們都知道,嘉靖帝對嚴氏父子也存了敲打的心思,否則不會讓嚴氏父子將抄錄的《續黃粱》帶回去細讀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