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殺人,你不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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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鈺痕拽鬆了領帶,闊步而去,邊向她擺手,邊道:“你若不想,進來,在車裏等我便是。”

    許平嫣思前想後,顧忌這等花街柳巷之地魚龍混雜,生怕他遭遇不測,還是違背原意跟上了他。

    剛踏到旋轉彩玻璃大門邊,舞池裏燈光流淌而泄,打了沈鈺痕一身,沈鈺痕掏了幾個大洋賞給看守的門差,頓時有兩個濃妝豔抹的女郎湊上來。沈鈺痕勾眼笑著,一手攬了一個,簇擁著兩手楊柳細腰施施然進去。

    數種香水脂粉的味道濃重豔麗,一股腦的撲進來,甜得刺鼻,仿佛是開至荼蘼的百花,氣味濃烈奢靡,帶著即將腐爛的惡臭,直醺得人頭腦發懵。許平嫣拿帕子遮了遮口鼻。舞池裏的女郎們都穿著時髦的低胸短袖長短跳舞裙,燙著波浪卷發,唯有許平嫣穿著及腳踝的旗袍,拿玉簪子挽著發,一張臉上不施粉黛,本來已格外顯眼。舞池裏的姐妹們最善嚼舌看戲,無事生非,又見她麵露嫌惡,一派冰清玉潔,就以為她是看不起這樣以色示人的職業,更想仗著氣勢磨一磨她的性情。

    像水蛇一樣纏在沈鈺痕右側的女郎叫了一聲,扭頭指著許平嫣,媚眼連連的勾著沈鈺痕,細聲問道:“這位小姐一直跟著先生您,是先生您的什麽人?”另一旁的女郎攀著他的胳膊,興致勃勃的添了把火,也是一疊聲的附和。

    沈鈺痕捏了下右邊女郎的手,又雙眼迷離的湊上去親了下左邊女郎的臉,才悠悠望向許平嫣,懶聲道:“她啊,身份可多了。我原來是想對她負責,娶了她的,隻可惜她似乎是看不上我。”他心裏早已認定平嫣是大哥送來自己身邊監督自己一舉一動的,遂遺憾似的吹了口氣,噙著慢吞吞的笑,有意想借她搓一搓自家大哥的臉皮,“後來在火車上,我們又成了一條船上的賊人,我受了她的恩惠,原是想和她做朋友的,誰料她非要做我的丫鬟。”

    周圍的人頓時哄笑起來,一波一波的起伏著,尖嗤嘲弄,像一根根從胭脂堆裏拱出的軟刺。

    他在紙醉金迷的溫柔鄉裏如魚得水,像是壓抑成疾的病號一朝康複,渾身上下都在赤裸裸的拚命釋放。頭頂的琉璃花枝燈纏繞低垂,綻出萬點煙花似的碎光,順著他修長斜倚的身子鋪落下來,映得他臉上的笑都顯得那麽快活華貴。

    許平嫣有些喘不來氣,口中仿佛含了一個未熟的青梅,苦酸苦酸的,那味道直蔓延到肺腑裏。時至今日,她和九州哥哥隔著的不僅僅是許府那一年橫貫的仇海恨潮,更有著八年的物是人非。他們在各自的處境裏,都不再是當年的自己。

    沈鈺痕笑了一笑,那眼珠子黑漆漆的,透著點世家少爺都有的放蕩,曖昧不明的望著許平嫣,“你要跟著我上樓嗎?”說著兩手用力一攬,左右兩女郎猝不及防的貼上他的身子,揮舞著粉拳作勢要捶他。

    許平嫣微微低頭,道:“二少爺不要忘記大少爺囑托的事。”

    沈鈺痕一聽這話,掃盡了興趣,皺著眉推開左右女郎,隨手接來服務生托盤裏的一杯葡萄紅酒,慢慢湊近許平嫣,悄聲道:“你是我的丫鬟,怎麽腦子裏都是我大哥的話。”他晃著高腳杯裏的紅酒,剔透的杯壁上覆了一層層均勻的暗紅。他垂首就將杯沿湊到許平嫣的唇邊,許平嫣不著痕跡的躲開,他直接挾住她的下巴,硬生生的灌了她一口。

    她素來喝不慣洋酒,品不出個中滋味,隻覺得那味道甚是酸澀醇厚,就像是在雨季裏浸泡了許久的木頭,發酵出令人不適的黴酸。

    沈鈺痕一口灌掉了杯裏的酒,拽過許平嫣就往樓上拖,邊拖邊道:“縱使你幫著大哥約束我,我也實在不放心把我的丫鬟在丟這花花公子堆裏。”說著招服務生取來樓上房號鑰匙,隨手從錢包夾子裏掏出幾百大洋給他,服務生喜滋滋的接著,作揖道謝,趕著去引路。

    他的手勁極大,攥著她的手腕,穩如繩捆。許平嫣拗他不過,隻好和幾個女郎同上了樓。

    樓上包間不比舞池奢華,倒是收拾的典雅細致。留聲機上卡著唱片,放著節奏明快的小提琴曲,兩個女郎和著音樂跳探戈,飽滿的紅唇邊溢出動人的笑聲,舞步輕巧歡快。沈鈺痕歪在沙發上,左擁右抱,女郎們言笑晏晏的喂他吃酒,往他嘴裏塞剝好皮的葡萄,扯他的襯衫扣子,在他裸露的肌膚上留下一串串紅唇印,他也樂得享受,臉上始終掛著笑,帶著些懶懶的迷醉。

    許平嫣站在一側,盯著對麵花架上的一盆蘭草,看那修長柔韌的葉子叢中鑽出一簇簇淡紫色的花苞,將開未開的耷拉著。旁邊是鶯聲燕舞的聒噪,她強撐著精神,忽然覺得自己就跟這盆蘭花一樣的可憐,本該生於幽穀,長於傲潔,卻不得不在這亂世裏委曲掙紮。

    有女郎扯開了沈鈺痕的腰帶,伏在他身上嬌哼連連。許平嫣沒有心思,也沒有臉麵再守下去,偷偷退出了門,倚在貼了碎金纏花的堅硬牆壁上閉了會眼,就輕步往過道的深處走。

    那裏設著幾扇窗,許平嫣一把扯開厚簾子,見那窗戶是由各種顏色的玻璃格子拚湊上去的,一目望去,天幕都被割的五彩繽紛。她兩肘撐在窗沿上,托腮望著茫茫遠方,心裏什麽都沒想,也沒什麽可想,但卻累得很。

    一個富態男人喝醉了酒,剛上了廁所迷迷糊糊地出來,一轉眼就看見窗子邊那一抹窈窕背影,以為是哪個女郎,腆著肚子晃過去,咋呼一叫,就在身後將許平嫣攥在懷裏,邊喊著淫話,邊在她身上亂摸。

    許平嫣轉身來狠狠甩了他一個巴掌。男人瞪大了眼,登時酒醒了大半。二話不說就自褲腰帶上係著的佩夾裏掏出一把駁殼槍,定在了許平嫣的太陽穴上,一掌揪住她腦後的盤發,咧開滿嘴黃牙罵道:“臭婊子,還敢打老子,真他媽是欠幹!老子一會就讓你上天!”說著大力將許平嫣往房裏拖。

    許平嫣咬著牙,隻覺得被力道攥起的大把發束像一條鎖鏈,薅得她頭皮欲裂。戲行裏唱念做打,都有苦練數載的真功夫,她雖力氣不大,但勝在輕柔,四兩撥千斤的一個斜落腰,她一腳踢在男人的襠部,扳來男人手裏的槍。男人忍著痛與她爭搶,慌亂中誰扣了扳機,隻聽得裂空似的一震,那麵彩色的四開窗子頓時嘩啦啦的碎開。

    沈鈺痕一衝出門,就看到許平嫣臉色煞白的握著槍,衣衫不整,身旁還有一個抱頭鼠竄的男人。

    沈鈺痕跑過去奪走她手裏的槍,將她拽來身後。那男人淌了滿臉冷汗,猶自心悸,從頭到腳把自己摸了個遍,才曉得身上沒中一顆彈,鬆了氣,趾高氣揚的藐著許平嫣,又瞪著沈鈺痕,惡狠狠道:“你們等著吧!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等我的人來了,有你們好果子吃!”

    槍聲引來侍從,他話音未落,果然聽得一隊參差不齊的皮靴上樓的踏響。

    沈鈺痕攥緊了她的手,眉目冷冽,二話不說揚起槍,扣下。那男人雙眼驚恐的眥開,剛出口的喊叫尚啞在喉嚨裏,天靈蓋上就多了一個漿血橫湧的槍洞,仰麵直栽下地。

    沈鈺痕一腳將男人的屍體踹進一旁房間裏,重重關上門,拉起許平嫣就跑到了方才的包間裏。屋子裏的四個女郎目睹了方才過道裏的一切,早就被嚇得花容失色,見到沈鈺痕過來,一個個失了魂般縮肩噤聲。沈鈺痕提高槍杆,一一在女郎們的腦袋上緩慢的滑過去,掏出西裝內夾袋裏的錢包甩在地上,冷聲道:“這裏有十萬的支票,夠你們贖身花一輩子了。現在倘若你們能纏住外麵來的聽差們,你們會錢命兩得,否則我就用這把槍送你們去見閻王。”

    四個女郎麵麵相覷了半晌,彼此眼神交換,心裏度量,終於其中一個大膽的抖著雙手掏出錢包裏那張支票,咬唇點了下頭。剩下的幾個目不轉睛的盯著那支票,也一狠心妥協下來。四女郎嫋嫋娜娜地扭出門去,果然見七八個便衣聽差正眉目凝重的搜羅房間,轉眼就要來到這裏。她們嬌笑著迎上去,風情萬種,一些聽差們禁不住撩撥,半推半就,被心神蕩漾的拉進屋子裏。

    那個膽大的女郎偷摸遞來一個眼神,沈鈺痕攥著平嫣就奔下樓梯,腳步匆匆,迅速沒入舞池人海裏。他們剛大步踏出門一步,隻見幾隊身穿警服的衛兵從各路包抄過來,挎著槍小跑進舞池裏,將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沈鈺痕拉緊了她的手,大步跑起來,剛上了汽車,幾聲槍響就趕追了來,劈裏啪啦的射在車身上。他將油門踩到底,擰著儀表盤就衝移了出去。

    已是深夜,街道上的商鋪都插了板子,除了遊蕩在外的流浪漢們幾乎沒什麽人。星子綴在雲層裏,如將死的螢火,亮著死氣沉沉的幾丁。暖風吹來空氣的燥熱,教人身子疲憊,可平嫣強抖擻精神,反趴在後座上,一眨不眨的盯著不遠。那後車燈打出兩道挺直的雪白光束,明晃晃的照著軲轆外被碾飛的茫茫塵土。

    沈鈺痕道:“不用看了,他們追不上來的。”

    電氣路燈下鑄著數米高的石頭長堤,兩排電氣路燈似乎延伸到夜的盡頭,映著堤下一望無邊的江水。平嫣這才坐正,連喊了幾聲停。

    沈鈺痕停下車,正要說話,平嫣已擰開車門麻利的跳下去。他也跟著下去,但見燈影罩落的一團橘光裏,平嫣正蹲在車前,拿發簪在車牌號上敲敲打打,很快就將牌子卸了下來,一揚手就將牌子扔進了茫茫江水裏。

    沈鈺痕叫喚了一聲,扒著堤欄往下瞅,隻隱約看得到一簇平歇的浪花。

    “若那些人記得車牌號,不處理幹淨的話,他們遲早會找來。”平嫣直起身解釋,望著他隱匿在夜色裏的背影,忽然覺得他有些難以琢磨,就問:“殺人,你不怕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