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主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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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那一派殺人時冷峻鎮定,決斷分明的樣子決不像一個花花公子該有的樣子。

    風卷著江上的水霧吹來,有些泛了潮。

    良久沈鈺痕才轉過身,閑閑歪倚在石欄上,咧開一口銀牙,笑得沒心沒肺,“怕啊,可是不知怎的手一抖,槍就開了。”他說著揚起手,像篩糠似的抖了兩抖,比出槍的樣子,打著口技在腦袋上一指。

    平嫣幾不可見的撇撇嘴,自是不信,也不再問,思索著捏了兩下袖邊,道:“你不該開那一槍引起這麽大的動靜,總之還是要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此事由我而起,可終究是你開的槍。那十萬塊,我會還給一半,這樣你也不虧。”十萬大洋足夠一個大家庭富足一輩子,平嫣心裏暗歎,自知任重道遠。

    沈鈺痕輕吐了口氣,並不接話,對成為她的債主實在是很有興趣,遂笑道:“要是換作別的女人,我或許不會開那一槍,但偏偏是你......”他頓了頓,沒了後話。兩手叉著西裝口袋悠走過來,圍著她轉了半圈,停在她身後,聲音輕輕地,含了絲隱晦的威脅,“你實話告訴我,為什麽要做我的丫鬟呢?”

    平嫣一動不動,隻管盯著地上掩疊在一起的影子,平聲道:“自然是為了報恩。”

    沈鈺痕笑出了聲,踱步走到她眼前,矮腰歪頭在她臉上瞅了良久,才道:“你看看你,一個令許多男人都心向神往的梨園名伶,孤傲冷漠,哪一點像是報恩的樣子?”

    平嫣驀地抬眼,正撞上他梭巡不止的目光,月光裁落,在他的臉上鋪展開來,那笑也是邪裏邪氣的,像籠了層寒霜,隱隱透出冰冷。“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麽來到我身邊,我也不管你和我大哥之前究竟有什麽秘密,總之你不要想著幫助我大哥來左右我的想法,更不要試圖左右我的感情婚姻。至於我救你的原因,一是因為火車上的恩情,二是因為我還不想你死,因為你死了,大哥還是會派別的人來監督我的一舉一動。我寧願是你向我大哥隨時匯報我的情況。”

    他看似大大咧咧,但多年來的獨居生活卻將他塑煉的尤其心細敏感。自在封城起,他就已經發現了眼前這個女人與大哥不同尋常的關係。

    平嫣咬著唇,望著他的眼睛,心裏卻大石落地。原來他誤認為自己是沈大少派去他身邊的。這樣也好,也等於間接向他坦白了自己與沈大少之間的關係,日後與沈大少的接觸也省得遮掩。

    她不言,沈鈺痕隻當她是默認,想著他們這一層被他人主宰著的主仆關係,心裏徒生一股煩躁。他打開車門坐上去,雜亂按了幾下車喇叭,道:“上來!”

    平嫣依言上車。沈鈺痕發動汽車衝去老遠。

    汽車最終停在一家車行前,沈鈺痕兩腿架在儀表盤上,靠在座椅上閉目,呼吸聲漸漸平勻。平嫣左倚右靠,輾轉良久,心神倦亂,卻如何也睡不著。她索性搖下了半塊車窗,探頭望向外。街邊植了兩列腰粗的梧桐樹,枝葉交覆,密如雲蓋,一片片宛如潑地生根的墨雲。她聞著空氣中遞來幽清的桐樹香,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直到清晨她被街道裏漸漸複蘇的人聲忙碌吵醒,揉了眼向外望去,就看見沈鈺痕正與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談什麽,接著中年男人遞給他一張字表,他刷刷簽上了字,男人就笑眯眯地遞上了一遝錢。

    沈鈺痕見她醒了,打開車門招呼她下來,道:“我把汽車賣給車行襄理了,現在去珠寶行吧。”他說著晃了晃手裏的錢,紳士的伸出手,平嫣扶著他的胳膊下了車,苦臉望了眼汽車,低聲道:“你就這麽自作主張的把大少爺的汽車給賣了?”

    “要不還能怎麽樣?”沈鈺痕毫不在意的聳著肩,“現在我身上分文不剩,拿什麽去給林大小姐買禮物呢?”他故作苦惱的捏了兩下頭,緊繃的嘴角忽然裂出笑紋,忙轉過身,甩著錢哼著歌大步走。

    似乎手裏的這幾百大洋比那十萬塊的支票還要令人舒心如意。

    那輛半舊的福特汽車本就不值幾百大洋,又被車行襄理一壓價,最後隻折了三百大洋。沈鈺痕隨便挑了家首飾店,隨便撿了個白蝶貝的珍珠耳環,高高興興的尋地兒去吃早飯。走了幾步就看見從街口匆匆尋過來的李庸,帶著幾個侍從。沈鈺痕不睬他,徑直到攤販上買了幾個包子過來,邊啃邊來讓平嫣。平嫣搖搖頭,示意不吃。他不以為意的挑挑眉,一口口塞滿了嘴。

    李庸已經帶著人找了他們一夜,喜出望外的小跑過來,看著兩人完好無損,終於安下心,派隨從先行一步去稟告沈大少。他笑著請了個禮,這才注意到空蕩蕩的兩人,不禁詫異,委婉道:“二少爺,車呢?我來開吧。”

    沈鈺痕從口袋裏掏出隻係了紅絲絛的絨布小禮盒,一本正經道:“車就在這裏了。”

    李庸滿臉狐疑的去望平嫣,平嫣藏著掖著,挑挑揀揀,隻將賣車一事草草講了。李庸定力頗足,聽完倒沒流露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表情,隻是扯了笑容上前去引路。

    平嫣看了沈鈺痕一眼,跟上去。沈鈺痕也攆過去,偷偷攥上了平嫣的手背,平嫣於事無補的掙了幾掙,他越攥越緊,手指若無其事的嵌進平嫣的皮肉裏,烙出幾個青紅的印子。平嫣忍著不吭聲,沈鈺痕卻湊在她耳邊,雲淡風輕的眨著眼睛,壓沉了聲音,“你可要記得,你是我的丫鬟。倘若你對我大哥講了什麽不該講的事情,昨晚的命案,我先一個就供出你。”他言笑晏晏的暗藏話鋒,見平嫣仍舊一副無關痛癢,毫不畏懼的樣子,心裏騰起一股子挫敗,又韌著性子嚇唬道:“你怕不怕?”

    趁著他分神的空閑,平嫣甩脫他手上的挾製,眯了眼睛偽笑。朝陽初升,樹葉間有熹光篩落,碎成一點點斑駁的影子,淌在她的身上臉上,她彎彎的眉眼竟顯得十分明豔動人。沈鈺痕怔忪間,腳背上忽劇痛踏來,再回神卻見她的高跟鞋尖已踩抵在他鋥亮的皮鞋上。

    “二少爺多慮了,我怎麽可能會怕呢。現今你我是一條浮木上的螞蚱,我若是落了水,二少爺又怎麽能獨善其身呢?”平嫣不想與他多費唇舌,可又實在看不慣他這樣淫威暗施的技倆,故而忍不住反抗,以笑顏相懟。

    沈鈺痕沒討到什麽便宜,瞪眼豎眉,一路鬱色。還未踏進鐵花柵門裏,就看見幾排衛兵挎著槍威風凜凜的站滿了別墅各處。徐婉青得了沈大少的吩咐,已在花壇邊滿麵急色的等了許久,遠遠見李庸一行人等回來,就在丫鬟的攙扶下疾步奔過去,上前拽了沈鈺痕的西裝袖子,憂心忡忡的打了一通手勢。

    沈鈺痕朝別墅裏瞟了一眼,曉得她的意思,滿麵堆笑朝她恭恭敬敬作了個揖,道:“好嫂子,你不用擔心,我給林小姐買了禮物來,一定會應付好她的。”

    說著便一馬當先的往前走,走了幾步忽停下步子,轉身來朝平嫣勾了勾手。平嫣不明他的用意,但又不能光明正大的反駁,隻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穩步跟在他身後。

    沈鈺痕前腳剛邁進堂廳,偷聲甩給平嫣一句話,“等會我的命途可就在你這一張嘴裏了。”平嫣愣了一下,忖著他話裏深意,心裏愈加七上八下的。

    廳裏圍了圈西洋皮沙發,林恒督軍劍眉英目,顴骨瘦立,留了道正八的胡茬,著一襲家常的墨藍色暗銀紋團福字的馬褂綢衫,拄著一柄文明棍端坐在沙發中央,活脫脫一個舊式儒生老爺,正與沈大少品茶閑話。沈大少還未發作,沈鈺痕就泥鰍一樣靈巧的滑了上去,疊握著手朝林恒鞠了個可圈可點的直角躬,雙手奉上茶,笑道:“想必這位就是家父常常念叨的結拜兄弟林叔叔吧?”

    林恒揚目看來,打量了他好幾通,見眼前少年生得儀表堂堂,又禮敬長輩,方才左等右等都等不來正主的慍怒漸漸淡了下去,慈笑著接過他呈來的茶,刮著茶沫飲了。一壁吩咐衛兵去上樓請小姐下來。

    沈大少見進展頗順,朝沈鈺痕點了點頭,目光漂移處,又與靜居一側的平嫣的目光一觸而過。他眉開眼笑道:“遜清時,我這二弟就被父親送去了重洋外。一晃過了這許多年,難為林叔叔還能記著他。”

    林恒望著沈鈺痕,往事曆曆翻起,他喟然一歎,道:“當年朝廷派我和沈老兄一起去帶兵剿匪,匪窩裏九死一生,要不是沈老兄重情重義,攻進重圍裏為我殺出一條血路,就沒有我林恒的今天。虧得拙荊與幻月夫人要好,為了延續兩家的這份情誼,在你們尚在娘胎時就定了親事,若同為姊妹就義結金蘭,若一男一女,就結下姻婚。”他滿麵藉色,“這真是天作之合。”

    沈鈺痕沉默撐笑,心裏已抗拒厭倦到了極點,隻縮坐在沙發角落裏端著杯熱茶出身,透過騰騰竄升的茶氣,他仿佛看到了美利堅那片可以自由馳騁的蔚藍天空。他苦歎了聲,啜一口茶,茶的味道循規蹈矩,一味清香,他更有些想念咖啡裏那種狂放濃烈的醇香。

    他胡亂拋著視線,轉了一圈,最終將目光定到平嫣的身上。此時她正垂首立在角落裏,疊參著手,額前幾縷亂發如柳絲,裁出她臉上的幾道暗影。那樣子是極乖巧矜持的,可就是透著一股原始森林的森冷。沈鈺痕覺得她應該是一杯放冰的紅茶,烈烈的豔,澀澀的苦,還有浸骨的寒。

    篤篤一連串的粗跟皮鞋聲敲下來,隻見是一位極摩登時尚的小姐,燙著時興的螺絲旋及肩短發,籠著暗紅色蝴蝶結的皮絨發箍,著一襲西式卡塔綢蓬洋長裙,長眉杏眼,荔鼻朱唇,鳥雀一般地從樓梯上跳下來,在身後環上林恒的脖子,撇嘴撒嬌道:“人家正在上麵畫畫呢,爸爸叫我下來幹嘛?”(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