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賣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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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嫣捏緊了指間的帕子,笑容清淺的接過茶杯,說了幾句客套話。騰騰的乳白茶霧蒸上來,她透過熱氣望著董長臨,似乎他的雙眼裏也是濕霧蒙蒙的。
她知道在董國生在半月前就去了義遠城,董長臨執意留了下來,聽東霞閑話說是特地為了等自己痊愈後,聘請自己回義遠做他的專屬醫師。
董家官邸在義遠,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你叫什麽?”董長臨恨不得立即確定她的身份。
兩人旁若無人的交流,沈鈺痕不大樂意了,像護食似的,立即挨著平嫣坐下,道:“她叫桃嫣,是我的丫鬟。”
董長臨眉目一僵,半天才緩過來,失望又被巨大的希冀填滿。
桃嫣?平嫣?隻是一字之差而已。
況且,她是他刻在骨子裏的烙印,他不會認錯她。
“小姐老家是不是在梅角鎮?”
已經有好多年沒再聽過這個地名,聲音穿耳像是做夢一樣,平嫣渾身一震,她毫無意識的掐著自己的手,直到疼痛一點點填滿麻木空白的腦子。
梅角鎮,位於北平城邊角小鎮,那是她的家鄉。
沈鈺痕清楚的看到她臉上極為複雜的神色,知道這怕又是她的一個秘密,他不願意看到她那樣隱忍不發,生生憋散的痛苦樣子,恰到好處的握上她的手腕,道:“我們出去玩玩吧,我有一個好去處。”
他掌心適宜的溫度圈著平嫣的手腕,力度不輕不重,卻是難得的踏實。她似乎站在冰天雪地裏的身子漸漸有了支撐,唇瓣微開,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被沈鈺痕一把拉了出去。
“長臨,我們去去就回。”他興高采烈的揮手告辭。
那一襲嫋嫋如煙的背影映到董長臨的眼底,在淚光中模模糊糊。
翠鳴樓依山而建,身後是逶迤不斷的青峰山,無數道大大小小的山峰一直連綿到嶺南境內。樓頂上連著一架木梯,直通向半山腰。山風樹聲不絕於耳,直到兩人相握的手中浸出了細汗,平嫣才從方才董長臨那一句看似無意的話中平複過來。她抽回手,眉眼蒼白的笑笑,裙裾像翻騰的浪花,在風中起起落落。
沈鈺痕不以為意,指了指前麵的木梯,笑問:“你敢不敢過去?”
木梯懸空百米,由鋼絲纜繩固定,在風中左右晃悠著。
平嫣不等他言,提起裙角,如履平地的幾步邁過去,像一隻輕盈的蝶。
沈鈺痕曉得她的身手,也不吃驚,與她一前一後走到半山腰的曲折小道上。
極目遠望,天地浩大。碧水洪波的翠淮河宛如一條綠緞,蜿蜒向東南流去,最終匯入浩浩湯湯的赤龍江。人站在天地之間,渺如滄海一粟,仿佛比之高山上肆意生長的一棵樹,一塊頑石都不及。
沈鈺痕目光拋得極遠,茫茫似到了盡頭,表情黯然而平靜。“青州還是一片國泰民安的和平地,現在華中一帶正打得火熱,不知道戰火會不會蔓延到這裏。”
平嫣一路賣藝,自北南下,近幾年的世道冷暖都看在眼裏,遂苦笑道:“軍閥們爭權奪地,明爭暗鬥,一會這個獨立了,一會那個又獨立,真是成也苦百姓,敗也苦百姓。”
她見解頗深,沈鈺痕饒有興致的望著她,道:“我真是得了個寶貝,不僅會唱戲,會治病,還會關心抨擊時事呢?”
平嫣白他一記,不作理睬。江上風重,吹得他雙目渙散,他吟道:“青石少年宏圖起,夢中不知身是客,醉臥忘歸期。”他湊身過來,黑發淩亂俊邪,黑瞳雪亮,“這是昆曲裏的姑蘇吟,你應該會唱嗎?”
平嫣頷首。沈鈺痕喜上眉梢,道:“你能唱給我聽聽嗎?”平嫣想起他的敲詐,自然不會輕易答應,她心照不宣的笑了一笑,伸出一根青蔥玉指,“一首抵兩千大洋。”
沈鈺痕目瞪口呆的盯著眼前奸商,眉川皺起,眼底卻釀著笑意。他打掉她的手,聳肩道:“這麽賠錢的買賣,我還是不做了。”
鴿子的咕咕叫聲盤旋而來,沈鈺痕揚起手,隻見一隻通體雪白,爪嘴朱紅的鴿子乖乖停在他手背上,他抽出綁在鴿子腿上的豆子大小的信卷,展開看了看,又折斷鴿尾上的一根羽毛,向天空一拋,鴿子叫了幾聲,頓時飛入雲海間。
這樣古老隱秘的通訊方式,師父曾使用過,她也曾親眼看到師父馴養過這樣一群遠識路途的信鴿。
沈鈺痕的秘密,實在是比她想象的還要多。
沈鈺痕將信條丟進水裏,扭頭笑了笑,依舊是吊兒郎當的樣子,“你不想問問是誰送來的?”
“我隻守我的本分。”她不好奇,更不想探究。但凡秘密,都是埋伏的或深或淺的陷阱。
沈鈺痕身形一過,平嫣隻覺手中一滑,再反應過來時手裏攥著的絲帕已被他捏在手裏。平嫣皺著眉,對沈鈺痕不經意間顯露的身手吃驚不已。沈鈺痕掏出口袋裏的鋼筆在帕子上密密麻麻寫了多行字,笑的不懷好意,在平嫣眼前一攤。
平嫣望進字裏行間,眉蹙得更深,臉上嫌惡更甚,她伸出手正要搶回來,沈鈺痕飛快的收回,她撲了個空,麵色青紅。
那竟然是一張賣身契,字字都有剝削人身自由的地主意味。
“簽了它,三年內若是你能還清欠我的錢,我就放你走,若是不能,你就跟我一輩子。”沈鈺痕眼眨得歡,笑得更歡。
她與董國生有仇,今日見了董長臨,他看得出來她看似平靜,實則狂濤暗動。他害怕她會為了複仇,不惜性命,不顧一切的接近董長臨,不顧一切的跟去義遠城。
他要栓住她,讓他們永不要斷了緣分,哪怕是用一紙書文,也比坐以待斃好。
平嫣覺得這裏的環境是個謀殺的寶地。她皮笑肉不笑的扯了兩下嘴角,一字一頓,“做夢。”
沈鈺痕聳聳肩,邪鄙的歪嘴笑著,宛如一個得瑟的街頭流氓,“好啊,我繼續做我的夢。可是你欠我的錢,不能不算個利息,利息五厘,一月內本金利息一共五萬七千五百塊大洋,要是一個月內還不上的話,屢月成倍增。怎麽樣?”
平嫣怒道:“你搶劫嗎?”她腸子都要悔青了,幹嘛當初要和錢過不去,非要以身作則還這個惡少五萬大洋。
沈鈺痕笑意更濃,甩著帕子道:“你又能奈我何,誰讓我是放債主呢?”
平嫣氣急,快速權衡做出決定,聲線愈冷,伸出手,“拿來!”
沈愈合屁顛屁顛地迎上去,咬破指頭,將血珠子擠到她指間,道:“你從未告訴過我你的姓氏,不要寫名字,按個手印我才放心”
“某人實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樣的方式和封建時代的那種地主老爺們有什麽區別?”平嫣咬牙切齒的在帕子尾按下名字,瞧著他一張眉飛色舞的臉更覺氣憤,小小捉弄的想法一發不可收,右腳一提,使出渾身力氣在他腳背上碾了下。這一套動作做得很是流利迅速,在他還未反應過來時,平嫣便若無其事的逃之夭夭。轉身刹那,她忍俊不禁,唇角慢慢漾起一個花紋,卻極力忍著。
“你又踩我!信不信我再往上提利息!”沈鈺痕鬼哭狼嚎的聲音沿風吼來。
兩人回到翠鳴樓時,二樓的雅間裏已經空無一人,店小二如實轉述說那位董少爺身體不適,就提前回去了。
正值晌午,翠淮河兩岸五米外已經駐紮了十步一位的衛兵,釘子一樣站著,背上槍杆筆直,刺刀雪亮,將前來觀看的人群擠出警戒線外。透過花艙外垂墜的珍珠串簾,已能隱隱看到艙內衣香鬢影,川流不息。
一側屏風外的桌子上幾個老兄正談笑風生。其中一位道:“我看今日的花魁還是出自有青州第一幫派霍三爺坐鎮的麗都。”
又有一個聲音反駁道:“我看卻不盡然。這幾年來在全國上下都設有分店,名聲大噪的富春居也是很有可能奪魁的,那裏的小姐們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個個都是尤物。”他說著嘖嘖歎了兩聲,又道:“說來也奇怪,三年來這富春居的老板從未露過麵,那些地痞黑幫們明裏暗裏沒少找過麻煩,可卻瞧著富春居是越來越紅火,真是怪了。”
另一個壓低了聲音解釋道:“人家可是有外國使館的美國佬撐腰的,花旗洋行也是投了大資的,誰敢和人家的堅船利炮為敵啊?”
沈鈺痕有些好笑的搖了搖頭,喝了口茶。卻聽得平嫣正氣漠然的開口,“聯合外國人榨取中國人的錢財,迷亂中國人的心智,想必那個富春居的幕後老板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哧的一聲,沈鈺痕一個忍不住,隻覺得喉嚨裏有股笑意無辜往上抵,嘴裏的茶四溢出來。
他連忙掏出帕子擦了擦,似笑不笑的問,“你這個人哪,人家老板可和你無冤無仇的,你幹嘛在背後罵人家不是東西?”
平嫣道:“二少爺這麽有同情心了?我罵的又不是你,是惑亂國人心智之徒。”
沈鈺痕笑著直起身,彎腰按在桌案上,將平嫣圈在雙臂間,一雙眼睛裏波光顫動,看得人全身發麻,“那你還惑亂我的心智呢,豈不是與那富春居老板是一丘之貉,不是東西?”
平嫣默默笑了,迎著他的目光,扭轉著手裏的茶杯,“如果我不是東西,二少爺自然也稱不上什麽正人君子,又何必衣冠楚楚的呢?”說著幹淨利落的將杯子的茶往他臉上一潑,茶葉茶水淌得一臉狼狽,“這樣,大家才都不是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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