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我沒醉,是你讓我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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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不見,一拍即合。臨江仙大酒樓裏,沈鈺痕舉著酒杯,東倒西歪的與慕子成碰杯,一杯杯的下去,開始天南海北的胡言亂語。慕子成的酒量很大,喝得不比沈鈺痕少,隻臉上蒙了層淺薄的紅暈外,像大漠荒煙下背景下的落日餘暉,那步子依舊跨得筆直生風。
酒過菜涼,慕子成拖架著沈鈺痕的身子下樓,將他塞進了汽車後座裏。
他噙著妥當的笑,道:“桃嫣小姐,你們現今住址何處,鈺痕喝得這麽醉,我送你們回去吧。”
住址?林公館?富春居?好像哪個都不是很好的選擇。
平嫣笑著推拒他的好意,“正巧我會開車,就不耽誤慕先生的時間了,還是我送二少爺回去吧。”
慕子成側了側目,眼風裏有一絲打量。他實在沒想到這樣含蓄端莊的女人還學過開汽車?旋即他打開車門,平嫣就著他極為紳士的手勢坐上駕駛座。他看著平嫣輕車熟路的樣子,曉得她是真的會開車,是自己擔心多餘。像是見證了什麽似的,一股前所未有的新鮮感襲來。他關上門,笑著搖了搖手。
平嫣亦是一笑,踩了油門就拐進柏油路上。
汽車消失在熙攘川流的大道上,慕子成也沒有收回視線,他緩緩撫上胸腹,那裏似乎還沁著微痛,一個月多前有顆子彈差點穿進他胸臂劍突裏,幾乎要斃命。若不是她在火車上幹淨利落的行為,若不是那盒消炎止疼藥,要不是包袱裏那件可以當作繃帶止血的旗袍,他怕是也活不到現在了吧。
“桃嫣啊桃嫣,你有多少東西是我不知道的?”她的車技嫻熟,汽車無比平穩的在路邊趨行。像是變戲法似的,她的一個個未知的技能在未知的情況下被發掘出來,這種感覺既讓他感覺到興奮鮮奇,也讓他覺得她離自己很遠。
他的聲音像是在酒裏泡過,低沉醇厚,帶著磁醉。
“你應該去唱大戲,裝醉裝的挺像模像樣的。”她道。
她一針見血的話成功逗笑了沈鈺痕,他朗聲道:“我們彼此彼此,天上一對,地上一雙。”
平嫣暗斥一聲,曉得他慣於蹬鼻子上臉,故意不接他的話茬,隻問:“去哪?”
“富昌碼頭。”
遠在幾裏地外,就聽到一重重振奮激烈的喊叫聲,東西延伸的碼頭上烏泱泱站滿了人,黑褲黑褂,藍衫褶裙,顯而易見的學生裝扮。男男女女們拉著橫幅呐喊,舉著大旗高呼,情緒高漲。
平嫣望著橫幅上墨跡淋漓的大字,“收回采礦權,抵製列強”,“民主立憲,取締軍政主義”,等等之類的話。
沈鈺痕抽了張車裏的報紙給她,道:“青州這塊肥肉終於是到了拱手讓人的地步。”
民報的頭版篇幅上寫著“支援華中戰爭,內閣另有奇招。”內容大致是嶺南軍勢如破竹,半月不到就攻破了易守難攻的北雁關,華中軍慕係軍閥軍費不足,難以支撐。內閣總理就想出了個以南援北的法子,借外國銀行的貸款,用青州幾個大礦的采掘權作抵押。還有一個篇幅報道的是法租界單方毀約與高遠簽訂的五年貿易合作協定,加收海關進出口稅款,現在大批貨物滯銷不前,難收成本。
“內閣傀儡,軍閥內鬥,外強中幹,中國人非要將這塊土地傷得遍體鱗傷才甘心。”耳畔傳來一陣陣熱情不退的愛國亢聲,平嫣望著那些前仆後繼,英勇無畏的學生們,歎息道。
槍聲勢如破竹,一串串炸開來,緊接著是各種尖細淩亂的叫喊聲,學生們四哄而散,場麵如一鍋被攪得稀爛的亂粥。衛兵們扛著步槍,密密麻麻的截斷了各個出口,高舉著水管子四處呲水,學生們如受驚的魚,撲騰不止。有兩個試圖反抗的還被當場擊斃,鮮紅的血像是黃泉路上的招魂符,學生們嚇得不敢出聲,被悉數帶走,不一會就寥寥無幾。
那些個橫幅被無數隻腳踐來踏去,踩得滿是泥濘。
沈鈺痕略帶醉意的笑著,可平嫣卻從他的眼裏看到了熊熊燃燒的烈火,一會又是冰天徹底的寒冷。
地平線上緩緩駛出一粒黑影,載來的是北平前來協商的外交總長。學生們沒等來他,也沒等來一個回應,明明擰成了繩,卻捆不住風雨飄搖的時代。
他的視線拉近,又看到停在碼頭邊的幾艘貨船,其中就有昨日麗都的那艘遊船。經過一致評選,麗都的台柱子,霍三爺的金屋美妾,羽衣榮獲花魁。她照著規矩將船裏的糧食碎錢分發完畢,然後停在富昌碼頭,等待幾日後的焚燒祭天。
最遲今晚,他們的人就會趁機將那十幾箱新式武器一並運回南方。
南方,北方,隔著戰火飄搖。沈鈺痕忽然覺得,信仰在現實麵前變得蒼白無力。
平嫣看他一臉疲憊的閉著雙眼,遂調轉車頭,又不曉得該往哪裏去,就沿著開闊的大道一直往東走。在荒郊野外的一處地時,車子偏偏沒油了,擦不著火。
沈鈺痕似乎睡熟了,平嫣高高低低的喚了他好幾聲都沒反應。她無奈下車,坐到後座上去搖他的身子。雖隔著襯衣,他全身上下都是滾燙的,灼燒著平嫣的雙手。不一會他臉上漸漸呈現出一種異樣的透紅,哆嗦著身子連連喊冷,直往平嫣懷裏鑽。
平嫣忽然想起來這半月來他喝的調理中藥湯裏有味草藥與酒精相衝,兩者結合會導致身體一陣子的冷熱交替。
他喝了那麽多酒,真是不知道幾個時辰後藥效才會消退。平嫣不住有些埋汰自己的粗心大意。
沈鈺痕環著她,不住的喚她的名字,兩條手臂像鐵鏈子似的,纏得她喘不來氣。她掰不開他的手,似乎也並不抗拒他這樣親密無間的貼著她的身子。她想了無數種理由,來解釋今日這一次放肆的行為,又在一次次的暗示中,軟下心來。
月朗星稀,夜色潑墨。
像是在做夢,她感覺到有溫熱調皮的風往耳朵眼裏鑽,一縷一縷的,恰到好處的撥弄著。多年養成的敏銳令她在還未睜眼之前,就揮拳反抗。沈鈺痕先一步擒住她的兩隻手腕,高高壓過她頭頂,笑道:“怎麽?還想掰折我的胳膊?”
他一眼離醉,湊上平嫣的臉,從額頭到下巴,像是在專心致誌的聞一朵花的清香。
酒氣醇厚,與他身上那種若有若無的清涼煙火焦氣一齊發酵,在他略顯急促的呼吸間,滲進平嫣的皮膚裏。
更該死的是!她竟然掙脫不開他的控製!
車裏空間異常狹小。她竄扭的厲害,大力碰撞上他的胸膛,像挨著一塊火爐中的生鐵。
“你醉了!”她一動不動,知道這樣的抗爭在他眼裏無疑會衍變成一種變相的誘導,像獵物之於獵人。
“我沒醉,是你讓我醉了,還是醉生夢死的那一種。”
他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沙沙的,如春蠶嚼啃桑葉,而落在平嫣耳畔,更像是一聲聲叩響的春雷。她有些心慌意亂。
“我想要你,桃嫣,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有這麽想得到過一個女人。”他的唇像幹涸裂變的大地,熱氣炎炎。
“沈鈺痕!”平嫣低聲吼道,眼裏交織著淚意。
他果然停下了動作,隻將頭緩緩埋在平嫣頸間,貪婪的迷戀著她發間的花香,幾分哀痛像是自言自語,“我又不敢要你,我怕我將來命無所依,會拖累你,可又實在舍不得放開你,做夢都想讓你心甘情願的跟我。你說我該怎麽辦?你要我怎麽辦呢?”
他鬆開平嫣的手腕,像個居無定所的孩子找到了家般,安安靜靜的抱緊她的身子。
平嫣是要反抗的,是打算跺他一腳,或者再掰折他的胳膊給他一個慘痛教訓的。可現在卻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了,這下她搜腸刮肚,也沒找到合適的理由。
隻是單純的不想傷害他,完全是順從自己的心。
七歲之前,她還很喜歡哭鼻子。她在八歲生辰那天家破人亡,痛痛快快哭了一夜,之後便不再喜歡哭了。眼淚是這個世界上最懦弱無能的東西,她知道就算淚流成河,父母兄弟在黃泉下也是死不瞑目的,仇人仍舊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現在她大睜著眼,幾乎要咬破了唇,眼淚卻像是有了生命力似的,不受控製的滑下兩行。
涼颼颼的兩道淚痕,被春夏交接的風一吹,像是立即結了冰。
沈鈺痕壓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座石雕墓碑,而她就被埋在十丈黃土下,不能呼吸,死氣沉沉。她慌亂的意識到沈鈺痕已經拿著把叫做情愛的斧頭鑿進了自己的心,並占了一席之地。
而她也已經來不及閃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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