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你如果狠心絕情,最好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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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到富春居時已經是隔天中午。

    沈鈺痕似乎真的醉人多忘事,昨晚車裏那場幹巴巴的纏綿仿佛就此銷聲匿跡。平嫣以為他劣性使然,必是要大肆戲謔她一番的。誰料他提也不提,一絲異樣也沒有,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少爺樣子,依舊是逮著機會就要逗弄平嫣幾句。

    如此甚好,她也懶得應對。

    上次壽宴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各家小報消息不脛而走,五花八門,無一不是圍繞著高占彪之死。沈鈺痕便是首當其衝的編排對象,如他所料,果然在林恒的印象分裏栽了個大跟頭。林恒也不再把這一樁娃娃親常掛在嘴邊。

    警備司令部。

    監獄裏押滿了群情激昂,不肯妥協的學生,吵吵嚷嚷的。王袖引沈鈺痕進來的時候,林恒正叼著煙鬥左踱右踱,拿不定主意。

    他笑著作了個揖,直開天窗道:“林叔叔可是在為那些學生們煩惱?我倒是有一個兩全之策。”

    林恒拔掉斜在嘴角的煙鬥,頗為意外的看了眼他,道:“什麽辦法?”

    他站的謙恭,腳跟站並,微微弓肩,表現的尊敬又毫無諂媚之態,“學生們隻是一時被愛國熱血衝昏了頭腦,初心仍是好的。他們所抗爭的也不過是要收回青州礦權,這是北平的意思,我們沒有辦法,不過也不是沒有轉圜餘地。”

    “怎麽說?”

    “這次貸借軍費數目龐大,那些外國銀行不過想掌控個抵押品,以求安心。礦產可以是抵押品,別的東西自然也可以。

    高會長名下的商行長期壟斷青州貿易,弊病已久,卻也是個聚財盆。我相信洋人們對那些各種各樣的商行貨行也會很有興趣。”

    林恒提起眼角,有些不可置信的蔑意,“你以為高遠是紙老虎?能將那些商行拱手讓人?”

    “若是事成,就請林叔叔說服外交總長,與洋行重新協定抵押合同。”他的視線筆直,隱隱透著些無法言喻的熱忱堅定,“礦產權非同小可,關係到國家建設,絕不能讓洋人霸占。”

    僅僅三天,青州在某些意義上被說成翻天覆地也不為過。亂世裏生生死死,沉沉浮浮,人們似乎已經習慣到麻木的地步了。

    大街小巷裏的各色報紙內容填補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聊天話題,也僅僅是幾天而已。一場酣暢的大雨過後,山川大地都被衝洗的幹幹淨淨,那些繁華成敗似乎也被衝進了曆史塵埃裏。又有更多新鮮有趣的報紙內容充斥進了人們的生活裏。

    平嫣是有看報紙的習慣的,最初是為了掌握董國生的蹤跡,現在她是真的想看看這塊古老的大地究竟在遭受著侵略者怎樣的折磨。

    前幾天報紙上轟轟烈烈,繪聲繪色的報道了高遠從破產到身亡的全過程。情節可謂曲折,真假無處得知。

    綜合各路報紙,大致是這樣的:法租界突然中斷合作,高遠失去了最大金主,手頭囤積的上萬噸貨物難以轉手,又逢各地貨源商逼債。山窮水盡時,一家外國公司卻出高價全盤接收貨物,合同剛簽好的隔天,儲存貨品的千餘畝倉庫就被人潑了汽油,燒的幹幹淨淨。那外國公司不依,按合同要求索賠成交金額總價三倍的違約金。高遠資金周轉困難,外國公司就順勢強占了高遠名下的一應公司貨行。

    最值得琢磨的是高遠的死法,竟然是身穿和服,拿東洋武士刀切腹自盡。

    真是耐人尋味,又一目了然。

    平嫣不知不覺靠在沙發上睡著了,依稀察覺到手心裏傳來一下下癢意。睜開眼就看到沈鈺痕弓著身子,正一點點抽她握著的那張報紙。

    沈鈺痕撣了撣報紙,皺眉望著濃墨重彩的一篇刊文,道:“華中軍有了錢,果然是硬氣了不少,看來這一仗又有的耗了。”

    平嫣直起腰,望著沈鈺痕。頭頂流燈晃晃,他的五官沐浴在一片毫無雜色的柔和裏,就像一個白白淨淨的孩子。可他的秘密卻一點也不白淨。她還記得五天前的午夜,他跌跌撞撞的跑來,身上鮮血淋漓,衣服上還有火焰吞噬過的痕跡,笑著說要借一個浴室洗澡。

    其實他身上隻有幾處可以忽略不計的刀傷淤青,那些血都不是他的。

    他洗完澡後不久,站在二樓的陽台上,就能看到西南方的天際線漫出一道淡淡的橘紅,那抹橘紅越攀越高,像放電影似的,逐漸席卷了半個天幕,張牙舞爪的一塊巨大的紅色幕布懸著,詭異的很,也壯觀的很。

    風遞來熱浪,似乎有火的焦味。

    那真是火的味道,隔日報紙上的頭版頭幅就是高氏倉庫失火,十年基業毀於一旦。

    再後來就是被捕學生釋放,北平重新協定抵押合同的消息。

    沈鈺痕挨著桌沿坐了,西裝尾袖上幾顆滾圓的白金扣子在燈光下一璀一燦,像是流星劃過的尾巴。“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過些日子才回來。”

    平嫣頷首,眼角餘光外是他隨意吊著的兩條筆直修長的腿。

    “我說你?”他猶豫了一下,又道:“你怎麽不問問我去哪?”

    “實不相瞞,二少爺,我對你去哪沒興趣。”

    沈鈺痕一躍坐過來,平嫣感覺到軟綿綿的沙發上立即陷下去了一個凹溝。她身子一歪,他順勢扶上她的腰,手很不安分。平嫣拿卷著的報紙毫不客氣的在他頭上甩打了幾下。

    他也不喊痛,鬆開手,眉眼彎彎,卻痞裏痞氣,像個土匪流氓似的。隻是那黑曜石般的瞳仁裏卻是幹淨純摯的,像一硯能倒影出天光雲影的墨水。現在盛滿了此刻平嫣的樣子。

    平嫣不喜歡這樣被他看著,下意識的就拿報紙一擋。

    他笑意愈深,扯著她的袖角來回搖晃了幾下,“你不想知道我去哪,可是我一向不要臉慣了,總得安排你去哪。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你就帶著東霞搬去長臨那住吧,那裏有精兵保護,我已經和他講好了。要不你自己一個人我實在不放心。”

    平嫣吃驚。在封城時他就知道自己要刺殺董國生,故這些日子來為董長臨調配的養身藥湯都是在這裏熬好,再派侍從一趟趟來取。他幾乎是斷絕了自己與董長臨一切有可能單獨見麵的機會,現在又怎麽肯放心讓自己住那裏了?

    “你明明知道......”平嫣眉尾一揚,那眸子濕漉漉的水靈,倒有幾分狡黠莫測,話鋒一銳道:“你倒是膽大的很,就不怕我送你那個朋友見閻王?畢竟父債子償是一樣的。”

    沈鈺痕悠然噙笑,摩挲著腕上的手表,一點也不急,慢條斯理道:“那我們打個賭吧,如果這段日子你殺不了我的朋友,你就得跟著我一輩子。”

    平嫣冷哼一聲,“如果我殺了他呢?”

    沈鈺痕不禁繃著嘴笑,兩眼眯著,像深邃浩海裏沉著的月亮,“那你輸定了,因為我根本沒假設過這一種可能。”他瞧平嫣的眼神就像瞧著陷阱裏豐收的獵物,帶著些沾沾自喜,驕傲自得,“第一,你要是真的想害他,以你腦子裏的那些小九九,這些天我恐怕也防不住你。第二,這次是我要你去住的,假如長臨真的出了什麽意外,我怕是又要和你同生共死了。”

    沈鈺痕真是有蛔蟲的潛質。

    起碼目前來說,她的確沒有害死董長臨的意思,隻不過是借他扼住董國生的命門。

    畢竟手刃仇人要比隔代發泄痛快的多!

    那他口中的第二種原因呢?他的安危真的能束縛住自己的腳步嗎?

    是的吧。盡管她不願意承認,但她不可自控的心底,卻是這樣的吧。

    沈鈺痕登梯子爬樓,愈發找不到南北,握緊她的手腕,“我知道其實你不討厭我的,要不在車裏的那晚你也不會任由我抱著睡了一晚。”

    平嫣冷淡慣了,他這一句話黃豆一樣的砸下來,像是一團團火,瞬間燒著了她的身子。

    她覺得麵紅耳赤,脖頸處那一塊與空氣相觸的肌膚上像是爬滿了細絨絨的絮,癢麻得受不了。

    他竟記得!

    沈鈺痕貼近她,吻在她雪白的脖子上。他的唇更熱,輾轉反複,像是一塊烙鐵,瞬間劈爆了她的意識,世間萬物仿佛就此褪色,隻餘下灰茫茫的空白天地。也就是一瞬,曆曆往事叫嚷喧囂著填充進來,像是突然魂魄歸位,她猛地推開麵前的男人,掏出彎月刀抵在他胸口上,沒有猶豫,西裝刺啦一聲劃破了一個口子。

    “滾!”

    刀尖上一點寒芒肆虐,刺花了他的雙眼。他隻覺得身上的血一脈脈冷了下來,像是被埋在皚皚雪地下的一個毫無生機的標本,肺腑胸腔間都是尖銳的冰淩子,一根根捅進血肉裏,幾乎要疼得失去知覺。

    隻消她再用一寸力,這把刀就會刺進他的血肉裏。他倒真想剝出自己的心給她看一看。

    他抬起眸子,那裏有成江成海的哀傷泛濫,伸出手,捏緊刀片,血珠子像是熟透的紅石榴籽,一簾簾的砸下來,落在她月白銀緞的旗袍上,像是冷月光裏暈開的紅朱砂。紅得醒目,冷得刺骨。

    “你如果狠心絕情,最好把我殺了,這樣我就再也不會糾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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