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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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鈺痕斜斜一笑,唇角一高一低的吊著,身姿如常,一動不動,仿佛完全不在意那把刀子。

    平嫣憤恨交加,一咬牙,腕上用力,將刀尖捅進了幾寸,頓時有一道輕細的血絲染紅了他胸前的白襯衫,擴散如花,一瓣瓣的盛開。

    那顏色紅得刺目。

    沈鈺痕垂下眸子,笑望了眼那一塊血漬,仿佛感覺不到疼痛般,慢慢的傾身靠近,直到兩人肌膚相接的距離。

    平嫣流著淚,手哆嗦著,平日裏那把削鐵如泥,殺人無形的刀像是忽然間結了厚鏽,鈍如木頭,如何也刺不進去半寸了。

    沈鈺痕鬆開她的手,許是晚霞似火,他整個身子都沐浴在飛舞的霞火裏,那天邊連綿的火似乎都要燒進了他的眼睛裏去了。他瞪著一雙猩紅如獸的眼,那眼睛裏結滿了白茫茫的霜花,像是漫無邊際的哀傷。

    他湊到她耳邊,語氣顫抖而強勢,咬著牙,聽來陰森恐怖。

    “你的賣身契還在我的手裏,這三年裏,不管你跟著誰,不管你有多恨我,你都是我的人。”

    他像是喝醉了,神誌不清,陰魂不散,是個能將她挫骨揚灰的惡魔。

    平嫣一把推開他。他像個隨風飄開的紙片,虛晃晃的退了幾步,撞到身後的柱子上,歪歪斜斜的倚著,吃吃的笑。

    空曠的視線外顯露出董長臨的身影,他拿了個半人高的風箏,五彩斑斕的,是一隻彩帶飄飄的大蝴蝶。他望了眼沈鈺痕,又深深望著平嫣,臉上沒有一絲別的情緒,隻掛著榮寵不驚,清淡靜好的笑容,像一陣風,慢慢吹散她心裏的燥亂。

    沈鈺痕看了他一眼,勾唇默笑,蒼涼又無奈,慢慢的直起身子,拿手指在胸前那一塊血漬上抹了一圈,再慢慢地將蘸血的手指遞進舌頭裏,輕輕的舔舐。

    像是蠱惑威脅,他麵容冰冷,朝平嫣挑了下眉,又走到董長臨跟前,輕聲含笑,“長臨,你知道我的。小時候,但凡我看上的玩具都必要要弄到手裏,縱使我玩夠了,厭棄了,就是寧願毀了,也不願意再給別的人。我的東西,一旦染上了我的味道,就永遠洗不幹淨了。她也一樣。”

    董長臨不言,臉色卻驀地慘白如紙,似乎這副樣子令他爽快不少,他哈哈大笑了幾聲,拖著潦倒的步子,越走越遠。

    平嫣別過臉,心裏五味雜陳的,如被刀剮,隻望著茫茫天際,拿兩手支著欄杆,來撐起身子的重量。

    為什麽還要來招惹她,為什麽不能一刀兩斷。

    董長臨緩緩靠近她,掏出帕子,動作細膩,為她擦淚,像是在擦拭著蒙蓋在稀世珍寶上的灰塵。

    平嫣穩下情緒,從他手中接過帕子,轉身笑道:“原是我不小心招惹了他,現在也很難全身而退了,讓你看笑話了。”

    董長臨笑著,可那笑容裏流淌的,卻分明是默默吞咽的傷痛,“鈺痕,他一直是這樣的,蠻橫霸道。興許過幾天就好了。”

    他拿這話安慰她,同樣也是安慰自己。其實他很清楚沈鈺痕的性子,他曾得到過的,就算毀了,也絕不會拱手讓人。

    “好不好,都無所謂了。”平嫣笑得有些虛脫。

    董長臨抿了抿唇,幾番遲疑,還是慢慢伸出手,握住她的。這樣能觸碰到的溫度實在太過充足,令他欣喜若狂,舍不得鬆開。

    “你冰雪聰明,必定能猜的到我對你的心意,如果你願意的話,我......”

    平嫣褪開他的手,斬釘截鐵的打斷他的後話,“我不願意!”

    董長臨的呼吸忽而戛止,連帶著臉也漸漸憋得紅紫,他怔了片刻,有受傷的情緒在臉上鋪天蓋地的彌漫,可他還是溫和的笑著,像塊玲瓏剔透的玉石,毫無一絲雜質,慌慌張張的解釋道:“不願意也沒關係,沒關係的,我一點都不傷心,隻要你能陪著我,隻要你能真的開心,怎麽樣都可以。”

    積怨成魔,可她怎麽真的開心。上天見不得她一家圓滿,曾在一夜間帶走了她這輩子該享受著的幸福。

    現在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因為怨念深重,越陷越深罷了。

    今晚沈鈺痕喝得爛醉,深深淺淺的走著,在地上跌了好幾個跟頭,直到沒有力氣爬起來。

    踏碎月華,一個挺拔的身影漸漸靠近倒地如泥的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半瓶酒。

    “你在恨我吧。”慕子成望著他,“也許沒有我,你們就會修得圓滿姻緣。說真的,我們認識這麽久了,也沒少見你花天酒地,可卻從來沒見過你因為一個女人頹喪到這樣的地步。”

    沈鈺痕趴在草地上,醉醺醺的抬眼,掙紮著爬起來,鬆鬆垮垮的靠一塊石頭坐著,笑容苦澀的晃著腦袋,“別說你,連我也沒見過。”

    慕子成也臨著他坐下,若有所思的望著天邊那一輪缺口明顯的月亮,緩緩道:“人生嘛,就如這月亮,總要有虧損。你選擇了什麽,就注定要失去什麽,老天爺是公平的,總不能讓你的一生十全十美。”

    沈鈺痕笑了兩聲,被光映著,臉龐上淚痕行行,“我不想放棄她,可又不能偏安一隅,苟延殘喘,眼睜睜的在看著國家繼續滿目瘡痍,我不止一次的想過要帶她遠走高飛,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山野村莊,享受平平淡淡的幸福。可是我做不到,我在軍事學校裏熬了四年,不就是想為生我養我的國家,水深火熱的人民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心力嗎?”

    慕子成拍上他的肩膀,目光毅然,“你放心,你不會白白放棄的。隻要你能幫華中軍獲得在清遠鎮的開戰的權力,我答應你的就一定會做到。”

    他轉過視線,緊皺眉頭,一臉凝重,“畢竟各地軍閥大大小小的戰爭打了太多場了,最後受苦的都是百姓,況且現在外國勢力延伸的很多地方,虎視眈眈。我們中國人,也該抱成一團,抵禦外侵了。隻要嶺南軍落敗,金武處於劣勢,我就會采納革命黨的意見,連同父親,叔父,說服諸位議員,主張南北議和,不再開戰。”

    “鈺痕,不要再跟著革命黨了,跟著我吧,你會對國家大有用處,興許還會很快成就自己的一番抱負。”生於派係軍閥之家,慕子成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對一個革命分子求賢若渴。

    又或許,因為他是沈鈺痕,與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

    沈鈺痕頂著這樣的身份,就算沒死在他的槍口上,有朝一日也必然會成為他人槍下的孤魂野鬼。

    說實話,他真不舍得。

    “人各有誌,信仰不同,其實跟誰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能為改變國家發光發熱,貢獻自己。”沈鈺痕笑了笑,開玩笑一樣的問道:“你真的不打算追究那些槍支彈藥的下落了?”

    慕子成在他胸口捶了一拳,“你還信不過我嗎?我追蹤那批玩意兒的原因就是生怕革命黨們在兩軍開戰的緊要關頭,滋生事端,蠱惑民眾,既然現在統領華中軍的元帥通過你與革命黨達成了協議,共謀和平,那就是一條船上的合作夥伴,自然不會在意那些槍支彈藥。”

    隻要再通過林立雪,得到清遠鎮的軍事布防權,上級指派給他的任務就算大功告成了。保家衛國,不管再苦再累,他一向都是充滿激情鬥誌的,可是現在,他窩在寂寞冰冷的黑暗裏,卻一點都不感到快樂。

    風攪動回憶。

    他想起了可望不可及的平嫣,想起從她眼睛裏滑出的一顆顆晶瑩的淚,想起自己狠心絕情,拿自己的姻緣,與慕子成做的那場交易。

    那晚平嫣穿著夜行衣,誤吸了迷香,被慕子成從路上撿了回來。也就是那晚,他接到了上級的指派行動,為了南北議和,家國黎民,要借助自己與林家小姐的特殊關係,助華中軍獲得清遠鎮的布防權。

    他很清楚林恒這個人,謹小慎微,瞻前顧後,要想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完全的取得他的信任,拿下清遠鎮,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娶了他的女兒。

    他一生僅此一女,那是他的掌上明珠,而沈鈺痕要做的,就是讓林立雪對他死心塌地,言聽計從。

    他曾想法設法的讓平嫣簽下了三年之期的賣身契,也曾許諾過她,要在三年之內與林家撇清關係。現在想來,平日裏精心打算的一樁樁,精心規劃的未來,都是白做嫁衣裳。

    她是世間最美了風景,遇見她,他情不自禁的迷失了自己,如困獸之鬥,難以逃掉。

    盡管到了最後,他還是選擇了犧牲小我,成就大我。他不是不後悔,而是身不由己。在這樣的烽煙亂世裏,又有多少人的愛情能夠得到圓滿,歲月靜好?

    就算如此,可剛剛他從亭子上,遙遙看了眼她的背影,僅僅是一眼。他就似乎從一個修行一世,清心寡欲的得道高僧瞬間墮進了萬劫不複的魔道,七情六欲都刻在骨子裏,燃燒著。

    他要怎麽放手。他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擁有人性不能避免的弱點,他該怎麽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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