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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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已燼,隻餘一堆零落如泥的火星子,如從地縫裏鑽出的花,要在黑夜裏拚命怒放,也唯有人蹤盡滅的黑夜裏才能隨心所欲的盛開。青煙嫋嫋,夾著微如芥子的草木灰塵,不知所歸何處。

    沈鈺痕許是已經睡熟,許是從不曾清醒,隻閉著眼,眉目安然,還保持著摟住平嫣的姿勢,隻是他的懷裏早空空如也。

    平嫣蹲在山洞蔽處,離明亮的火堆遠遠的,離沈鈺痕亦遠遠的,她環住雙膝,埋著頭,將自己縮成緊緊小小的一團,像隻無助受傷的小獸。

    岩石上有水滴下來,因常年不見天日,冰涼刺骨。

    一滴一滴,落在平嫣的脊背上,間隔時快時慢,沒有頻率征兆,像這不可預知,無法控製的世事。

    從單薄的衣裳裏滲進皮肉,連心裏都是冷的。她禁不住哆嗦,牙齒打顫。

    堅持了那麽久,最後還是藕斷絲連麽?

    入府做妾?

    不!

    她想起慕子成的話,如果兩人真心相愛,又何苦在意名分。其實她所在意的哪裏是區區身外之物的名分,而是柴米油鹽的日後,她隻想細水長流的白頭偕老,不願卷入宅門爭鬥,爭寵獻媚,那樣她傾注一生才是真的一文不值,毫無意義。

    就算沈鈺痕待她至死不渝,她也不願意屈身消磨於那重重宅門的泥沼裏。

    父親身為封建武官,卻一生隻娶一妻,不納妾室。娘親雖過早的香消玉隕,那半輩子卻是掉進了相濡以沫的蜜罐裏,舉案齊眉。

    ‘嫣兒,丈夫是天,如果他的天底下隻有你一人,那愛情就是萬千遼闊,自由自在的。可如果他的天底下有了別人,還妄想留住你,千萬要快些脫身,要知道天能罩人,亦能塌下來砸死人。娘親不想要你拿一生去賭以後的日子,更不願意你不快樂。’

    火簇長煙裏,她似乎看到了娘親的臉,溫婉如春,娓娓道來。

    洞口幾下騷動,兩個人影一前一後的閃進來。

    地麵上彌留的雲雨痕跡尚顯,黑袍人在前,望了眼衣衫不整的沈鈺痕,再轉眸於躲匿於黑暗處的平嫣,不能不猜到這裏曾有了一場多麽激烈的歡愛。她的身子似乎要與黑夜混為一體,他看不清她的臉,也無法得知她臉上的表情,卻能感覺到她的悲傷。

    她的悲傷也能輕而易舉的讓他嚐到痛心的味道。

    麵具下的眸光幾度明滅,他第一次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慕子成自他身後轉出幾步,緩緩走向平嫣,伸出寬闊厚實的手掌,按在她肩上,小心的收力。

    她的臉如白玉無瑕,慢慢扭轉過來時似帶了一點剔透的光,淚眼尚婆娑,如霜菊晚露,冰清玉潔,生生剪慢了光陰。

    對上那樣一對雙眼,慕子成心裏一怔,像被刺紮了一下,目光閃躲間,竟慌亂的收回手。

    禾華。

    有那麽一瞬間,她似乎就是禾華。

    怪不得從在火車上見她的第一麵開始,她的樣貌就在心中某個角落生根發芽,漸而填充上往事的輪廓,就如故人重遇。

    原來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禾華,見不得一個與她生得相似的人。

    黑袍人自懷裏掏出了個瓷瓶,倒出裏麵一粒藥,喂入沈鈺痕的嘴裏,道:“他中的箭有毒,這藥能控製毒性,不過時間不多了,我們還要快些行動。”

    慕子成才回過神,他看不得那張臉,就微微偏過視線,可心裏卻是疼惜的,不忍說出傷害她的計劃,字斟句酌道:“董國生設計,使董長臨與林立雪生米做成熟飯,就待公之於眾,幸而我們早些發現,現在將林立雪帶了過來......”

    移花接木,偷梁換柱。

    他一向鐵血心腸,卻不知怎的憐起香來,生生截斷了下麵的話。

    平嫣直起身,視線幾分輕飄無根,掠過他,投到沈鈺痕身上。她認真看了片刻,雙眸淺淺漾開,如一汪明淨秋水,像是笑,卻讓人從頭涼到腳。

    她何等聰穎,一點就透,用不著旁人說出那些肝膽俱碎的話,自己就早已痛得沒有知覺。

    然則她的表情卻很釋然,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明豔,像開到荼蘼,難捱風雪的花。

    “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不用顧忌我,如常進行就好,相信他也是願意的。”她轉眸於沈鈺痕,那容貌何等耀眼,竟刺得她雙目生疼,可她還是目不轉睛,“況且他努力了這麽久,不惜賠上了一生,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成不了他的絆腳石,況且你們也不會同意。”

    她扯唇一笑,蒼白的唇輕巧的翹起來,竟生了如許春色,轉過身,洞口處透出白燦燦的一片光來,像是可堪回頭的萬丈佛海。

    “我與沈鈺痕已經塵歸塵,土歸土,毫無瓜葛,今日的事,我權當一場大夢,你們也都忘了吧。”她無聲笑著,扔掉手中緊皺巴巴的帕子,像是擯棄了紛亂如麻的情愛,如一位無欲無求,遍體鱗傷的僧人,緩緩走出法門。

    黑袍人目送她的背影,雙眼發酸,攥在袖下的手鬆鬆緊緊,卻連一粒塵埃也握不住。

    他心底喃喃,隻喚了聲小姐。

    山洞外衛兵得令,扛了昏迷不醒的林立雪進來。黑袍人擺弄好了沈鈺痕,將林立雪塞進了他的懷裏,偽造出一目了然,無從爭辯的假象。

    一切就緒,黑袍人似乎還有些心不在焉,望著兩人纏抱的身子,神情呆滯。

    “假如二少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貴公子該有多好,也許這樣他就可以不顧一切的與心愛的姑娘雙宿雙飛了。”

    慕子成亦有幾分感同身受,歎了歎,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這是他自己的選擇,無論好歹,總要熬一生。”

    ......

    林恒惴惴難安,在臨時營帳裏踱來踱去,一波波衛兵往來複返,都尋不到大小姐的下落,帶來的消息卻讓他眉心越皺越深。

    王袖神情緊張的進來,附耳低語了幾句,林恒立即大刀闊斧的掀簾出去,麵上青白交加。

    王袖大步流星的追上去,低聲維護道:“督軍盡管放心,這些流言皆是無稽之談,小姐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哪有空穴來風的道理?”林恒眉眼愈焦,頗有頭疼,語氣間也有些氣急敗壞,“我總覺得有些不太平,這樣形勢嚴峻的關頭,生怕董國生做出些什麽狗急跳牆的事情。”

    也不知誰故意散播了消息,人潮如水,都一股腦的往竹屋子邊擠,一雙雙隔岸觀火的眼珠子不住往窗子裏瞟。

    董國生立在竹梯下,瞥見林恒氣勢洶洶的影子,掩去眼梢得意,故作一臉無可奈何的焦躁喪氣,遠遠就迎上去,連連哀歎了幾口,一副欲言又止,老臉難安的樣子,“這......想必林恒老弟也聽說了,我兒子做出了這樣的糊塗事,真是......唉,不過望老弟放心,我一定要這兔崽子負起責任!”

    林恒冷冷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昔日在官場上練就的見人見鬼的得體表情如何也使不出一個,越瞧著董長臨那一臉欲蓋彌彰的沾沾自喜,他就越是心驚肉條,越是急怒交加。

    他不發一言,直衝上門,性子點燃了爆焾,也不看顧在場一位位伸長脖子的看客,上前一腳狠狠踹開了門。

    眼見嚴防死守的豪門秘密開了個口子,眾人如隱隱聞到腥臭的蒼蠅,急不可耐瞪大了眼,爭先恐後的向裏探去視線,小聲而隱忍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著。

    王袖握緊了手槍,緊追而上,一個目光飄過去,衛兵心領神會,忙端了槍,分列行動,守衛兩側,克製住翻浪一般的人們。

    董國生偷偷向身側白衡遞去一個眼神,兩相交匯,斜斜一笑,皆胸有成竹。

    依稀瞥到床上春光人影,被褥散亂。

    林恒心裏倏然涼透,墜入穀底,先前的羞怒與尚存一息的僥幸忽地熄滅。他望著榻上一縷縷烏發分明,如何也邁不動步子,不知道怎麽喚一聲女兒。

    他知道這是董國生為取得清遠鎮,做殊死一搏設出的詭計陷阱,可他千防萬防,卻還是一招不慎,賠了女兒,千秋功業,亦滿盤皆輸。

    床上的人影動了動,他站的筆直,像是抓根於地的老樹,風吹不折,可若不攔腰砍斷,沒人知道樹幹裏究竟被蟻蟲啃噬了多少。

    她直起半個身子,一瀑秀發直垂而下,如漿染墨汁的銀河川流,有日光朦朦朧朧的投進來,柔軟的金黃色,像是被萬千發絲分割出的細細金線,穿繞在空氣裏,一時戛止了聲音。

    董國生在一側,故意提高了音調,聲音高亢,似要宣證什麽,“事已至此,林家小姐的事,我董家一定會負責,明媒正娶,八抬大轎。”

    正說著,那如妖似仙一般的身影漸漸轉了過來......

    柔美的下頜雪白,臉頰如玉,鼻凝新荔,挺翹的鼻尖一點拉扯出一絲耀眼的日光,芒光乍泄,似湧千裏。她整個人都罩在漫漫明媚裏,如九天之上承雲飄落的神女,教人看不清樣貌。

    不消片刻,而那些看清她容貌的人,傳來一聲聲高高低低,張嘴咂舌的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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