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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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硯台無意透露,是董國生派人捎了信來,要他們在十一月上旬盡快動身離開青州。

    這場大雪是最後的祥和,想必青州要不太平了。

    次日,天光大好。平嫣在房間裏呆了小半月,董長臨生怕她悶著,硬是以孩子健康為借口將她連哄帶勸的騙了出來。

    長街上掃出了雪道,許多商鋪開門營業,賣吃食的攤鋪比比皆是,冒著騰騰熱氣,飯香飄散,引人饞涎。

    司機停了車,董長臨牽著平嫣下車來,又拿了條毛色水滑的貂毛圍巾圈在她脖子上。貂毛油黑,毫無一絲雜色,襯得她臉蛋如雪,瓷淨似玉,嗬出的熱氣隱隱都含著香氣。

    董長臨與她並肩走著,被她拿捏的神魂俱倒,忍不住偷偷去瞅她不施粉黛的臉。

    那臉上似乎千花萬朵,姹紫嫣紅,他怎麽看都方覺不夠。

    平嫣笑道:“我臉上有字嗎?”

    “有。”他答得利落。

    她一挑眉,斜來半個目光,“何字?”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北方?”她垂了眸子,這兩字在舌尖咀嚼,忽又笑道:“自我記事起就四處漂泊,不知道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

    親故不在,何來家鄉。

    董長臨啊董長臨,你可知道,我的家就是被你的父親親手毀了。

    他正要接話,卻對上平嫣有些古怪的目光,不住心裏一聲咯噔。他簡直不敢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她恢複了少年記憶,記起許家家破人亡的仇人,那時他又當如何承受她的目光。

    他有些蠻橫的扯住平嫣的手,與她五指緊扣,一言不發的往前走,因提心吊膽而麵染微紅,顯出幾分氣息不足的病態。

    平嫣被他握得生疼,也不說話,隻靜靜走著,在路人看來,無疑一對天造地和的璧人。不知怎麽,他卻忍不得了,狠狠將她拖到一處街道僻靜處,如饑似渴的紅著一雙眼,吻向她的唇。

    她不反抗,也不回應,如一隻木偶,表現不出悲喜,安安靜靜的受著。

    他離開她的唇,所有的惶恐害怕,熾熱欲望都在她毫無反應的逆來順受中被滅了個幹淨。

    他揚起手指,撫上她的唇,心中苦澀,卻又不可言語。

    “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愛我的,對嗎?”他聲音很輕,眼裏卻希冀濃厚。

    平嫣微笑,眼神溫和,那種溫和在董長臨的眼裏,卻像是陌路人於陌路望見一朵野花,僅僅是相視一笑,並無感情。

    “我們回家吧。”她欲要牽起他的手。

    他深深望了她片刻,萬分痛苦的擰著眉,像一條於幹涸之池裏掙紮的魚,皮開肉綻的張口,卻吐不出話來,他失魂落魄的退了幾步,苦笑道:“我......我去給你買杏花湯圓,馬上回來。”憑著借口腳步無根的逃開。

    平嫣不知在雪地裏站了多久,腳都凍麻了,直到身後的一隻手似驕陽,厚實的打在肩頭,才醒來神。

    她轉身,雙腳毫無力氣,驚險一崴,隻下意識護緊了肚子。意料之外的摔跤並未出現,一隻手臂恰時攏過她的腰,將她牢牢帶起來。

    她長舒一口氣,正要道聲謝,一掀眼卻對上那張奪她魂魄的臉。

    寂寂冬日,風雪無聲,相對亦無聲。

    平嫣率先反應過來,掙紮著要與他拉開距離,沈鈺痕卻死死錮住她的腰,魔怔了般,一動不動,直到他眼裏聚成一點的黝黑慢慢地擴散開,才依依不舍的鬆開她。

    他的視線艱難的下移,如一把生鏽的軟劍,擊不到實處。

    “你懷孕了?幾個月了?”

    平嫣撫緊了肚子,臉色發白,竟不敢看他的雙眼,提開步子就要離開。

    沈鈺痕猛得拽住她的手腕,“怎麽?這麽不想看到我?”他傾過身子,唇片似有似無的碾磨過她的臉頰,“你就這樣跟了別人?別忘了,你的賣身契還在我這裏,無論你跟了誰,都是我的女人。”

    他的氣息驟冷,撲在平嫣臉上,竟有些刀鋒冷箭的疼痛。

    “沈鈺痕,我會派人給你送去當初講好的五萬大洋,要實在不行,十萬也行,要回我的賣身契。”平嫣索性迎上他的目光,自牙縫中擠出一字一字,在寒風中凍成鋒利的簷下冰淩,紮進沈鈺痕心裏,“我和你,再無瓜葛。”

    她越是表現的無關痛癢,他的表情就越是猙獰,如一隻呲牙飲血的厲鬼。

    又在她的鐵石心腸中潰不成軍。

    能怨得了誰呢?

    都是他咎由自取。

    明知不可為,就像在山洞裏的那夜,但凡能捕捉到有關她的一絲氣息,他就難以克製,貪戀至死。

    “沈少爺,我已為人婦,你也馬上就為人夫,這樣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實在有傷名聲,況且長臨一會就要回來了。”她平靜的近乎冷酷。

    “你又何必?你明明不愛長臨,又何必為了報仇深入龍潭虎穴?”沈鈺痕放低聲音,眸如一泡蕭索秋水,憐惜且憂傷。

    平嫣卻如遭驚雷,“與你無關!你既要追求你的雄心誌氣,就不要在困囿於我這塊小小天地裏。日後相逢既是有緣,不見也不必懷念。”

    她掙開他鐵鉗似的手,像避洪水猛獸似的,遠遠退了幾步,要迫不及待的與他劃清界限。

    “你......小心王袖。”她就這樣含糊不清的提醒了一句,甚至不再給他一秒獨處的時光,便一縷風似的,疾步走了。

    市井縱橫,皚雪成泥。她穿著一身黛青色的衣裳,像山川上的渺渺青煙,散在沈鈺痕被淚模糊的眼底。

    他邁不動步子毫無顧忌的追隨她而去,因為這餘生,怕是都追不上了。

    這是早已料定的結局,是他一手促成的,他不能為了兒女情長,放棄這來之不易的南北議和的機會,畢竟曾有那麽多同誌前仆後繼的犧牲掉性命,包括羽衣。隻是他被自己親手困在相思局中,不願意往外邁出一步,隻想死死的把與她有關的過去鎖在裏麵,一味癡心妄想。卻忽略了,她那樣嫉惡灑脫的性子,最易斬斷情根。

    婆婆媽媽的隻是他一人。

    董長臨將她保護的很好,將他防備的更好。這兩月來他不曾見到她一麵,今日一麵,許或是永生無期,他本也不想掙紮了,索性就認命,當麵跟她說上一句祝你幸福,卻高估了自己的心。

    原來胸腔裏的這顆心是如此小肚雞腸,善妒善嫉。

    它恨不得希望她全身生刺,恨不得她斷情絕愛,恨不得詛咒所有覬覦她的男人,都得死。

    沈鈺痕如是薄薄一片葉,身臨懸崖邊,隻要一縷風來,便能卷得他粉身碎骨,然則天地皆靜,連死亡也無人救贖。他伸出手掌,緩緩覆上臉,隨著一聲鬱結滿腸的咳嗽,指縫間頓時血水橫流,如唇上胭脂,然則那淚如織,又遠比這口血猛烈許多。

    董長臨站在巷口,看見這一幕,手力一鬆,一碗熱騰騰的湯圓摔到地上,如他的心,骨碌碌掉在雪地泥窩裏,覆水難收。

    平嫣不肯承認,沈鈺痕不肯相信,緣因他們都被圈在了情網裏,像撲火的蛾,形同陌路的四處亂撞。而他這樣的局外人,卻看得很清楚,她不肯承認的,沈鈺痕不能相信的,都因愛的太深,代價太大。

    隻有他是妄圖橫插一腳的跳梁小醜。

    幾日後,硯台與小幻收拾好了兩人行裝,董長臨派人定好了船票,明日晌午沿水路南下直達義遠城。

    青州的最後一晚,明月高懸,映著雪光,夜色愈發淒冷。

    平嫣側躺在床上,盯著一方寒窗孤冷,忽地就想起那日沈鈺痕立在雪地重樓間的煢煢身影,眼角竟有幾分濕意。

    董長臨以為她是睡著了,一隻手從內側伸過來,行動輕輕,悄悄摟住她的身子。他們雖同床共枕,下人們也稱她作少奶奶,但董長臨向來君子做派,規規矩矩,承諾不娶她過門,不祭完祖宗牌位,就絕不碰她。

    平嫣扣上手指,緊緊閉上眼睛,卻不料他隻將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就沒了動作。

    依稀間,他的淚滴在平嫣唇上,滲進舌齒裏,鹹澀無比。

    他輕輕開口,如這夜色裏一縷纏綿月光,縛在她耳邊,卿卿私語,“到了義遠城,你就隻剩下我了,再沒有沈鈺痕......”

    是啊,到了義遠城,就再沒有沈鈺痕了。

    她羽睫輕顫,倏然一滴淚砸下,順著額角,濕了枕頭。

    這晚,她夢見了花房,那些杏花樹枝影橫斜,簇簇擬雪,在那樣世外桃源的小天地裏,她飄飄欲仙,似乎也成了一朵怒綻枝頭的杏花。她冥冥中記得似乎在等一個人,可是那人的名字就在心底口頭,卻如何也想不起來。

    她孤零零的等到暮春,褪盡顏色,而後死不瞑目的凋零,化為泥土。

    沒個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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