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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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茅屋裏,平嫣已經強耐心性於白衡僵持同處了兩日。
至於他所說的中毒,根本就是胡編亂造,平嫣深諳藥理,也隻會一時察覺不出。
朝陽初生,萬物都金光罩體,仿佛又回到了初始的神聖純潔。
平嫣憑欄而坐,金光柔和,鋪泄了她滿身,可她的心裏卻遠沒有表麵看起來的寧靜平和。
她本可以逃之夭夭,反正白衡也不是她的對手。可仔細想想,縱使她逃出去似乎也沒什麽可以效力的,硯台已經將董長臨被劫持的消息帶了回去,董家定會盡心盡力的去救董長臨。
而她留下來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她要搞清楚如今的白衡究竟效命受製於誰?當日山林竹屋裏的迷香味道與她在繡閣聞到的一模一樣,白衡既然煞費苦心要促成董長臨與林立雪的好事,當時必定聽命於董國生,可其間兩個月究竟又發生了什麽,使得白衡對董國生仇深似海,不惜綁架他的兒子。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怎麽董長臨又落到了林恒的手裏?
還有師父。
白衡從未去過江北,從封城起始至如今大半年,他就與戲班子失了聯係,更別提什麽得罪徐大帥家的公子,被陷害入牢一說。這就說明師父與沈大少一同撒了個大謊,為的就是從她手裏得到青銅盒子。
不會的,不會的......
盡管所有的假設都趨向於這樣一個不堪入目的真相,她還是一遍遍的否定,一遍遍的選擇相信養她育她的師父。
“還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喝師兄泡的甜茶。”白衡笑吟吟的遞來一杯熱茶。
平嫣接了來,茶湯紅橙,如一片浸霜覆雪的隔年楓葉,顏色沉抑老故。她知道這是用紅棗桂圓泡的,裏麵加了冰糖。
小時候戲班子生意冷清,是沒有多餘的閑錢去買這些東西的,那時師兄總是白天練功,大晚上的偷偷溜去深山裏,去摘樹上紅透的野棗,桂圓,再帶著一身淤青摸黑回來。
那段時間他身上總是傷疤不斷,青青紫紫,旁人都以為是師父管教太嚴,實則不然,他隻是為了她的嘴饞。
茶聞著還是當年的味道,隻是嚐著似乎又變了味,盡管這裏麵的冰糖放的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多。
“真甜。”平嫣慨歎一聲,“和當年一樣。”
白衡笑得愈發歡喜,可平嫣瞧著卻越發難受。
到底是什麽時候與師兄生分了呢?
也許是白衡屢次向她表露心跡後。
也許是花牡丹威脅她要離他遠遠的後。
也許是隨著年歲漸長,父母之仇在腦海裏欲積欲恨之後。
總之,世事把他們變成了不同路的陌路人。
“師兄,你看著我長大,想必最是了解我的性子,你明明知道我已經猜到了你並沒有給我下毒,你明明猜到了我留下來是另有目的,你就不害怕......”
“害怕什麽?”他笑著打斷,“害怕你揭穿我,還是害怕你殺死我?嗬嗬,師妹,實話說,我什麽都不怕,我甚至可以去死,隻是我這一生太苦了,沒爹沒娘,你是我唯一的甜頭,倘若你死了,我定去黃泉路上跟你作伴,可你卻好好活著,我怎麽舍得死?”
“你明知道我對你隻有同門之誼,兄妹之情。”
“那又怎麽樣,我們風風雨雨走過了這麽多年,互愛相攜,難道還比不上一個董長臨?”他目光突然變得陰狠暴戾,怒瞪著平嫣,“你愛上別的男人,還懷了別人的孩子,這些,我都可以不計較,不過你總要給我留下些什麽,你的下半生一定得是我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依舊執拗,她也知道勸解無用,以前隻想著對這段感情裝傻充愣,得過且過,現在更是沒什麽好辦法。
執念是最可貴,也是最可怕的東西。
“聽說明天是沈家二少爺結婚的大好日子,轟動了整個青州,我想去看看。”她道,麵容恬淡,仿佛在閱讀一張事不關已的報紙,無謂悲喜。
......
晚間,月涼如霜,月色如水,如剝落的銀屑,賞月的人都不經意間白了頭發。
平嫣站在荒草淒淒的空地上,舉頭望月,月白綢緞的襖裙也如一片錯落人家的月光,讓人覺得忽遠忽近。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隻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仿佛是裏麵沒什麽東西了。
白衡遠遠站在她身後,遠遠看著,一動不動,如一棵立定千年的樹,那月色鋪在他身上,卻一點也不冷清,就像紅籮炭燒剩下的灰,銀白裏透著紅紅的炙熱,一如他的表情。
人看著月的陰晴圓缺,月曆盡人的悲歡離合。
因為青州俞州相距甚遠,所以兩方決定現在青州辦一場新式婚禮,宴請林家賓客,等到來年初春再到俞州封城另辦一場。於是前幾天沈鈺痕的父母及一些親眷已趕來青州,安置妥當。
今夜沈鈺痕喝得爛醉,扶都扶不起來。起初沈威還以為兒子這是人逢喜事不自勝,這才在飯桌上侃侃而談多喝了幾杯,可眼見他喝的嘔吐惡心還笑著要繼續下去,便曉得這其中另有隱情。
是以他找了托詞,匆忙將沈鈺痕從林恒父女的眼皮子底下拉了出來,就看到現在這這副大笑不止反而淚流滿麵的樣子。
“父親,我好高興啊,到明天我就要結婚了,以後再也不是孤獨一人了。”他大大咧開嘴,高高低低的笑著,如淒厲發瘋的夜梟,眼睛裏有淚光。
沈威一怔,一直擰在心裏這麽多年的疙瘩又隱隱作痛。
是啊,他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送去國外,不聞不問,一晃就是八年。
他為了自己的良心安在,就選擇對他視而不見。
仿佛隻要是他遠遠的走了,就會帶走許府那麽多條無辜的殺孽,就會帶走自己深深的負罪懺悔。
其實當年他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這一切哪裏又能怨得了他?不過是天意弄人,不過是自己難以麵對許家一門的慘狀。
“鈺痕,為父對不起你。”
沈鈺痕仿佛沒聽到,隻依稀拿眼風瞟了他一眼,飛快的掠過,像隻受驚的蜻蜓,隻是下一秒眼裏又紅了些。
他抬起頭,望著月亮,長久的緘默。
今晚的月亮好圓啊,似乎這一生都不曾看到過這樣圓滿的月亮,高高的掛在頭頂上,仿佛這世上所有相愛的人都功德圓滿,終成眷屬了。
隻除了他。
他從小都不招老天爺待見,親娘死了,親爹不疼,過了八年獨守寂寞的日子,受盡艱難,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長大了,遇見了心愛的姑娘,卻又不得不放棄。
桃嫣......
桃嫣......
他默念,這兩個字眼用盡了一生的認真。
而那月盤上的紋路似乎都刻畫著她的音容相貌。
這個時候,她必是已經平安抵達義遠城了吧,隻是不知道那裏的夜空是陰是晴,能不能看見這輪跨越千裏的嬋娟,能不能感受到他的癡心與絕望?
打開窗,寒風灌來,沈大少看著月亮出神,直到傳來敲門開門聲。
“有下落了嗎?”他頭也不回。
李庸道:“董少爺確實在林恒手裏,隻是根本沒有半點嫣小姐的消息。”
沈大少皺了皺眉,雙眸深邃,那月光千頃,卻仿佛灑不到他眼裏似的。
“繼續查下去,一定要把她給我活生生的帶回來。”
“那董少爺呢?”
他方閉了一下眼睛,又慢慢的張開,平平淡淡的,“盡管去救,救不救得出來都行,看你們的本事吧,若被人發現的話,就送董少爺一程,反正我們清清白白。你說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他死了的話,天下人會認為最有可能是誰幹的?”
李庸想了一想,道:“慕家六少率領華中軍團駐紮在清遠鎮,與華中軍主力相呼應,造成嶺南軍前後夾擊之勢,且金武已點名要董國生率兵與清遠鎮抗衡。世人都知道董國生隻這一個兒子,當寶貝似的供著,如果他不清不楚的死了,天下人自然以為是慕家人幹的,為的就是臨戰前亂主帥心智。”
沈大少勾唇,滿意的笑了一笑,點頭道:“明白就好,去吧。”
“是,屬下告退。”
屋宇重歸一片寧靜,這空氣仿佛都凝滯不前了,唯有那月華似練似緞,依舊在沈大少掌心裏鮮活的流動著,仿佛是心裏那點生生不息的悸動。
她的本名應是喚作許平嫣的吧。
他吟了一遍,嘴角不自覺上揚出一個溫柔的弧度,想起她那一雙眼睛,清冷狡黠,嫵媚入骨,像一把殺人無形的利刃,也像一汪脈脈含情的秋水。
實在是極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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