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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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她的心眼裏,兜兜轉轉,原還是離不開一個騙字。

    白衡覺得胸口悶疼,似有蟲蟻的尖牙利嘴啃咬,幾乎要窒息了。

    “我沒騙你,我這一生都不會騙你。”他一再強調重複,語氣卻蒼白無力,如被連綿驟雨擊垮的瀟瀟落葉,濺不起半絲塵埃。

    “我的確勾結山匪,瞞著霍三爺綁架了董長臨,又放了一同綁去的仆人,故意讓他去給董國生報信,然後又匿名給林恒寫了封信,連帶著董長臨一並押給了他,信中告訴他將有大禍,董長臨是製勝籌碼。”

    “為什麽?”平嫣覺得匪夷所思。

    白衡眯了眯眼,目光泛泛空洞。漫漫雪光在他周身上下蒙了一層銀華,如織就的冰絲蠶繭,他被困在裏麵,肆無忌憚的變幻出最醜惡陰暗的嘴臉。

    “為什麽?”他擰著脖子反問道,“因為我想看著他們互相殘殺啊,你想想,董國生與霍三爺綁了林恒的夫人,林恒又綁了董國生的兒子,他們一旦對峙廝殺起來,那該是多有趣啊。”

    他冷笑了幾聲,噝噝的,如抖擻吐芯的舌頭,眼神幽幽,折射出一芒刀子似的寒點,“隻可惜,這林恒被女兒即將到來的婚禮喜昏了頭,隻扣押著董長臨,並無十分在意那信中破的好戲。”

    “與你有仇的人是董國生,霍三爺,還是林恒?”

    她正小心試問著,忽聞門外幾步參差不齊的踏雪咯吱聲。

    白衡神情一繃,反倒比她還要慌張幾分,忙扯過她的身子將她塞進一旁長櫃裏,心神不寧的關上櫃門,壓低聲音叮囑道:“你不要出聲,乖乖等著師兄,約摸半個時辰後我便回來了。”

    話音未落,便傳來咚咚的指節扣門聲,伴隨著禮貌的詢求聲,“白先生可歇息了嗎?幫主請您過去呢。”

    白衡轉過微微戰栗的身子,理了理長袍,才穩住聲音慢道:“進來吧。”

    兩個小廝合傘而入,恭敬十足的俯身而請,“白先生收拾收拾,隨小人去見幫主吧。”

    白衡微微頷首,移步到木櫃旁的衣架子上,拿了個兔毛滾邊的竹青大氅,披上肩,係好緞結,目光卻如蜻蜓點水,在櫃子縫上掠了一下,遂麵無表情的過門而去。

    待到三人行遠,沒了動靜,平嫣才自櫃子裏摸黑出來,透過明窗,可見一望無痕的雪地裏三到腳印逶迤而去。

    白衡撐著油傘,漸行漸遠,像一株承風載雪的青竹,又漸漸被風雪吞噬湮滅。

    她望著他的影子,覺得心下難安,且坐以待斃無疑是最煎熬無能的一種辦法,便悄悄開了門,四下探視,循著白衡走去的痕跡,偷偷跟去了。

    屋頂上的纏枝琉璃燈白光刺目,如一頂張牙舞爪,四處眼神的月亮,將角角落落都照得分明。

    白衡站立一側,適才一身風雪交迫,忽又置身於暖意洋洋的屋宇中,不覺有些全身發麻。他死死捏緊了袖下的手,安安靜靜的垂下頭。

    “抬起頭。”死寂的空氣裏唯有霍三爺玩笑戲弄的語氣。

    白衡乖乖抬起了頭,那雙素擅風流萬種的眸子裏此刻如兩口深不見底的黑洞,幹涸空洞,毫無生機,隻那白皙的臉頰在熱氣的蒸騰下微微泛起了紅,好似證明著他正是一個好生生的人。

    霍三爺不懷好意的笑了笑,抬起粗糲的手指欲要撫上他的臉,他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膽氣勇氣,難掩嫌惡的退了半步,堪堪避開他肮髒的觸碰。

    “霍三爺,我已經按照你的吩咐,將她帶去了婚禮上,你是不是也該按照之前約定的那樣,給我一萬塊大洋,放我走。”

    青州局勢危險,他要帶他的師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霍三爺心情極好,也不像往常一樣對他的反抗拳打腳踢,隻負了雙手,緩緩踱上前,笑吟吟的,“可以。”

    白衡似乎不敢置信,雙眼都放出光來,連語氣都因難以預料的喜悅而發抖,“真的?你真的可以放我走。”

    燈盞皎白下,霍三爺咧開一口黃牙,臉上一道道溝壑深淺的皺紋也隨之呲開,如一張張貪念汙穢的嘴,因笑而篩動著,“一萬大洋你可拿去,可我什麽時候說過要放你走了?”說著將手掌輕輕放在白衡肩頭,愛憐的摩挲著,“白先生生這樣一副樣貌,就是當年咱家在皇宮裏伺候主子們的時候,也沒見過像你這樣俊俏的人,我一見傾心,怎麽舍得你就這樣離開呢?”

    他老目生波,像是在看什麽可口美味的獵物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口水四溢了,手指如劇毒的藤,一寸寸延申,仿佛帶著惡臭生嘔的水液,摸索著解上他胸間的盤扣。

    白衡臉色蒼白,如待宰羔羊,兩腿瑟瑟的逃離後退。

    霍三爺拿起一旁案上的手槍,扣動扳機,子彈如流矢,穿破空氣,刺出一道耀目火光,釘在白衡身前的門閂上。

    白衡瞪大眼睛,身子猛然一頹,緩緩跌下來,跪癱在冰冷的理石地麵上。

    霍三爺拄起拐杖,漫不經心的轉到他身前來,提起鞋底狠狠碾上他的手,居高臨下的挑眉望他,將槍口緩緩對上他的頭頂,“所有人都知道我霍三陰險狡詐,方寸必爭,該得到的東西自然要牢牢的握在手心裏。跟著我多好,你不是一直想體麵的活著嗎?難道你還想回到那些日子,被董國生打得半死不活,扔在垃圾堆裏跟野貓野狗搶剩菜剩飯?”

    他的話如一把烈火,淬毒澆油,仿佛將白衡烤得挫骨揚灰。然他又從這滔天的仇恨中生出一股煉獄重生的勇氣。他抬起臉,雙眼充血,如火一樣的顏色,卻是冰凍幾尺的溫度。

    霍三爺笑笑,似乎很滿意他這樣俯首稱臣的姿態,拍了拍手掌,頓時有人捧了一托盤奇形怪狀,五花八門的物件進來,靜悄悄的將托盤放在桌上,又靜悄悄的退身關門。

    “脫衣服吧。”他拿起一個不堪入目的肮髒物件,眼裏濁光忽亮。

    於屋外樹杈上的平嫣透過依稀一縷窗子,望見霍三爺滿麵淫色的把玩著手裏的東西,望見白衡直起身子,緩緩褪下衣裳,單留一個如雪膚色的後背,那背上傷痕大大小小,新新老老,如攀爬的蜈蚣,摔裂的玉石,滿目瘡痍。

    風雪糊了她的雙眼。

    她明明努力睜大了眼,卻覺得眼眶外白茫茫一片滾燙的熱浪。

    寒風呼號,夾雜著白衡一聲高過一聲的痛苦嚎叫,像是被不通人性的禽獸生生撕開了肺腑,飄蕩在寒夜裏,淒厲更勝鬼魅。

    平嫣想起羽衣生前那幾年在霍三爺手底下所遭遇的一切,卻又見白衡重蹈覆轍,不由得渾身難受。

    她捂緊了唇,沉悶不絕的哭聲被死死憋回喉嚨裏,疼痛不已,如一塊塊壓下的巨石,堵住她的呼吸心跳。

    她想知道的都真相大白了,可真相,又是這般讓人不能接受。

    今年這場雪下的真大,連天遮地,一切都看似那麽純潔無暇,幹幹淨淨,可剝開那一層偽裝,大地上仍舊是腐草枯枝,黑黢惡臭......

    林公館內,處處哀鴻,人人自危。

    床上躺得是林恒,癡癡呆呆的瞪著雙眼,手指痙攣,口歪眼斜。他一直揚著手,不住的試圖在空氣裏抓握住什麽東西,哼哼唧唧的。

    據醫生所說,他血脂偏高,又恰遭驚變起落,一時血壓上升,壓迫腦神經,導致急性中風,如若短時間內毫無起色,已是廢人一個。

    誰能料到幾日前還威風凜凜,大權盡握的青州督軍,現今已成臥病床榻,頭發花白的老叟,榮寵一生,宦海沉浮,到最後竟連一個伺候吃喝的人都沒有。

    命數,還真是居無定數。

    沈大少緩步進來,行至床邊,拉來一張太師椅,穩穩當當的坐下。

    林恒一把攥住他的手,雙目淚浸,大張著嘴,喉嚨裏咕咕嚕嚕的如一泡滾水,奮力吐出四字,“兵符......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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