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商陸把雞尾酒灌進喉嚨，如願的換來了一個麻木的笑容：“再來一杯。”

    “你這麽喝醉得很快。”酒保看了他一眼，很快把第二杯送到了他麵前，“我的血腥瑪麗可不是這樣糟蹋的。”

    韓商陸再次一飲而盡，然後慢悠悠的回答：“那不如直接給我一瓶伏特加吧。”

    “要買醉的話，犯不著浪費這麽好的酒。”酒保拍拍他的肩膀，伸手指向外麵，“喏，順著那邊的巷子出去，打個車往西嶺兩公裏，那裏有個罐裝烈酒的批發市場，便宜，包醉。”

    韓商陸被逗笑了：“你這個人真有骨氣。”

    “不，你一看就是有錢人，我的精神已經對金錢屈服了。”酒保笑著回答，“隻是我的酒不肯屈服。”

    韓商陸笑得直拍桌子，引來了周圍人的側目。

    “行了，這是最後一杯，喝完回家吧。”酒保痛快的下了逐客令。

    韓商陸的笑聲低了下去，然後慢慢趴到了吧台上。

    木靈的話一直繚繞在他腦海裏，就像一道永遠也揮不去的魔咒。

    他想證明自己不在乎，想證明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然而隻要被人提起的時候還心裏會痛，觸到的時候真真切切的感覺到那是一塊疤，夢到的時候仍然心潮難平，那就證明一切並沒有真正的過去。

    他厭惡身體裏屬於人類的部分，因為這讓他永遠都不會被族群所接納。同樣的，他也厭惡屬於龍族的部分，因為這讓他與普通人類產生隔閡，無論他如何與他們親近，最後都不會是什麽皆大歡喜的場麵。

    他不會像龍族那樣可以保持容顏永遠都不衰老，卻又不像人類那樣可以按照生老病死的軌跡走向生命的終點。

    他會慢慢的衰老，足以讓龍族意識到他不是同類，可又以足夠令人類警覺的速度緩慢衰老，在一次次調侃他年輕的笑談中逐漸變得越來越另類，然後在他終於在別人眼中演變為怪物之前消失。

    對了，唯一的一次試圖挑戰命運，就是為了李知慧。

    李知慧……對，就是那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要跟他走的女孩，勇敢到拋下一家老小和他私奔的女孩，那個偷了三姨太的口脂香粉來打扮自己，隻為了要對他表明心跡的女孩。

    李知慧說話的時候，眼睛裏閃閃的像是裝著星星。

    他在人間孤單的遊走了那麽多年，那是他第一次產生了想要掌握自己命運的衝動。

    他還沒告訴她，自己已經滿心愉悅的籌備好了未來。

    手上的生意盤得差不多了，剩下不好攜帶的黃白貨他都委托朋友慢慢兌換成了通行貨幣，前往法蘭西的船票會在戰火蔓延過來之前帶著他們一同前往理想的遠方。

    如果沒有那場空襲……

    他慢慢的閉上了眼睛，耳邊仿佛重新回蕩起轟炸機從半空掠過的轟鳴和急促的空襲警報已經撕裂了原本寧靜的夜晚。

    李知慧驚恐萬狀的尖叫著：“重越，逃啊！我們快逃啊！”

    “沒事，沒事的，我們在租界裏，總歸比外麵安全……”話音未落，外麵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仿佛地麵也隱隱震動了一下，屋頂上稀裏嘩啦的落下不少塵土。

    李知慧尖叫一聲，使勁撲進他懷裏，像一隻驚慌失措的兔子。

    重越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憐愛的拍著她的後背：“沒事，沒事，你別害怕。”

    “怎麽能不害怕？那爆炸聲這麽近，房子都晃了！”李知慧的聲音帶了哭腔，“完了，會不會是要炸租界了？”

    “不會的，就那麽一陣，其他動靜都沒有，不會是有計劃的轟炸，隻怕是炸錯目標了……你聽，警報都停了。”重越努力的安撫她，想把剛才的話題說完，“知慧，我現在說的話很重要，你要聽我說完，如果我……”

    “如果你不是人，你現在說這些幹什麽？”李知慧急切的說道，“我知道你心裏藏著許多事情，對旁人總不會輕易交心，可你也不用拿這種事情來糊弄我。今天你哪怕跟我說你有十幾房姨太太，兒子閨女排成行，我也認定了你。”

    重越知道她是想歪了，便搖了搖頭。

    李知慧搶先抓住了他的手，慢慢放到自己臉頰上：“你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有數。我選了你，就是你。”

    她太過害怕，說話的時候聲音止不住的微微發顫，然而即便是這樣，她說話的時候依然堅定又清晰，一點不像是個十九歲情竇初開的女孩。

    轟隆！

    第二顆炸彈沒頭沒腦的落下來，這回顯然是更近了，頭頂上的泥沙嘩啦啦的向下滑，像是掀起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漩渦。

    重越摟著李知慧飛快的趴到了桌椅之間，仿佛是要在那一片恐慌中找到一小片安寧棲身的港灣。

    外麵街上亂哄哄的一片，空襲警報像是開鍋了的水壺吵得人頭疼。

    “知慧，你沒事……”重越低下頭想要查看她的情形，卻意外發現她居然在笑。

    她仰頭看他：“重越……你的沙發下麵有張唱片……”

    “難怪那麽久也沒找著，原來在這兒……”重越跟著笑了，“知慧，你不怕嗎？”

    “剛才怕得要死，現在不怕了……你抱著我呢。”李知慧努力貼近他，“有你在身邊，我就不怕了。”

    重越看到她身上精美的蕾絲旗袍被染了黑灰，早已經不複之前的光鮮華麗，她的笑容卻仿佛是從泥濘中開出的花，成了這世上最美麗而珍貴的瑰寶。

    “老板，出事了！老板！”

    重越愣了愣，大聲問道：“出什麽事了？”

    “外麵來了一幫人，一個個不由分說就要往裏衝，看著就是亡命之徒。眼看著下麵就要攔不住了，該怎麽辦！”

    這年頭趁著戰亂搶劫之後南逃的並不少見，畢竟是特殊時期，這種事情多了，巡捕也管不過來，更何況剛剛才有轟炸，誰顧得上誰呢。

    重越站起來：“你躲著，我下樓去看看。”

    “不行！”李知慧伸手拽住他，“都說了是亡命之徒了，這些人不講道理的，你不要去。”

    “如果是圖財的倒是好辦，給他們些錢打發走就行了。下麵我還請了幾個看場子的，真的鎮不住了也還有幫手。”重越試著安撫她，“一直呆在這裏，等他們闖進來我們就很被動了。”

    李知慧想了想：“不行，我……我害怕。”

    “你別怕，你很安全。”重越從抽屜裏摸出一件東西放到她手心裏，“如果有必要，就用這個保護自己。”

    “這是什麽東西……槍？”李知慧被槍械冰冷的觸感嚇得一縮手，“不，我不要這個……我不會用，我怕……”

    “槍要這麽握，槍有點重，你可以雙手持槍……這裏是保險，你把它打開。裏頭還有三發子彈，保護自己應該足夠了。”重越扶著她的手，“這個給你，主要是讓你威懾敵人，如果不是緊急狀況，還是不要輕易開槍，免得傷了自己。”

    他手心裏的溫度似乎給了她莫大的勇氣，李知慧的努力的握緊了槍：“那你快去快回。”

    事實上在重越下樓之後外麵的人就已經衝進來了，他幾乎立刻就感覺到不對，因為他們的行動很有組織性，既不打砸更不哄搶，而是擺明了在尋找什麽東西。

    重越放棄了喊話和溝通，快速閃身到了樓梯下方的角落，瞄準一個落單的，迅速一記手刀砸在頸後。

    那人軟綿綿的倒下，很蹊蹺的是他外麵穿了碼頭工人那種粗布褂子，裏衣卻是好料子，衣領裏暗繡了一個福字，想必是從店裏大批訂製的，是分發給家裏護院和工人們的統一形製。

    福……錦壽福……

    是他們……

    重越苦笑起來，原先已經聽說李牧之打算把李知慧嫁給錦壽福的少東家，難怪李知慧要趕著過來投奔他，也難怪錦壽福跟著就找上門來。

    他們這是打算披著亂民的皮，一來是要找回李知慧，二來是要借著這個機會扳倒重越這個生意場上的老對手。

    如果說李知慧不在樓上藏著，重越真的很想順勢就這麽銷聲匿跡好了，然而他現在有了李知慧，也就有了無法放下的牽掛。

    “啊！重越！重越！”

    他聽到了樓上的尖叫，緊接著就聽見了一聲槍響，忽然意識到樓後麵還有一道樓梯，立刻顧不上再藏匿，扭頭就要往上衝。

    “二皇子……您冷靜一點。”一道煙塵從黑暗裏竄出來，幻化出了飄忽不定的形體，“您已經越過了界限，不能再向前了。龍族不予幹涉，並不是默認了您的作為，這次李知慧的事情應該到此為止了。”

    “不用你多嘴！”重越根本來不及再細想，徑直從魅的形體當中穿了過去，甚至也無暇去理會後麵的那一聲歎息。

    槍聲一響，驚動的並不止是他一個人。

    重越上樓的時候，身後已經有不少人跟著湧了過來。龍族有異能傍身，他真的沒有花太多的精力去學習防身技能，全憑著與生俱來的力氣，就能把趕上來的人一個個扔下樓梯。

    嘭！一顆子彈擦過臉頰，然後重重地打在了牆壁上。

    重越迅速捂住了臉，然而他並不是因為傷痛，而是怕有人發現他的傷在須臾之間已經開始呈現愈合的征象。

    ……對方也是有槍的。

    重越的心往下沉了沉，看來真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今天注定不能愉快收場了。

    他快速退開，避著能被子彈打到的軌跡飛快的進了門。

    門口的血泊裏躺著一個人，那一槍應該是打偏了，並沒有擊中要害，那個人縱然痛苦的縮成一團卻還在不斷呻吟。

    “重越……重越……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李知慧雙手攥緊了槍，臉上交織的淚痕早已經把塗上去的香粉和轟炸時染上的黑灰都混合成了一塌糊塗的古怪模樣。

    他看到這一幕時反而寬心了許多，看著李知慧的模樣又是可憐又是可笑，伸手安撫：“沒事的，我來了……我回來了……你把槍放下吧……”

    李知慧點了點頭，顫抖著想把槍放下，緊接著卻陡然睜大了眼睛，重新舉起了槍，喉嚨裏尖叫一聲：“快躲開！”

    同時響起了兩下槍聲，在李知慧開槍打中門口那個持槍人的時候，那個人的子彈也同時擊中了重越的後背。

    “重越！”李知慧喊他名字的時候，重越感受到了真正的絕望。

    “知慧……你不要過來，千萬不要過來……”他承受著傷痛一步步後退，“我沒事，沒事……”

    “你在說什麽傻話！你中彈了啊！”李知慧飛快的跑過去，滿臉淚痕的喊著，“快，咱們去醫院……去醫院……”

    她陡然瞪大了眼睛。

    對方的槍和她所用的不一樣，相距那麽近擊發，放在任何普通人身上隻怕都是腸穿肚爛當場斃命。而重越的傷口附近出現了一些奇怪的鱗甲，被子彈打碎了的皮肉就像剛剛鋪在平麵上的水，用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飛快的相互連接，迅速彌合。

    “重越……”李知慧退開了一步，然後驚詫的發現他的眼睛在燈光下依然灼灼生光，那雙瞳孔如同蛇一般豎了起來，“你……你到底是什麽啊？”

    “你別害怕，無論我是什麽，我都不會傷害你……”說話的時候，那些帶著水色的鱗片已經慢慢的覆蓋了他的臉，看起來完全是個怪物了。

    “你是怪物嗎？你別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他之前對她說過的話忽然湧到胸口，凝聚成了最深的恐懼。

    “你聽我說……樓下還有很多人，他們都是來抓你回去的。你冷靜下來，我會帶你走……”

    轟隆！遠方又傳來了一陣巨響，電燈來回閃爍了幾下，終於化作了無邊的黑暗。

    “太好了，我們走……”重越知道這是逃離最好的時機，衝過去想要帶著李知慧破窗而出。

    “啊！妖怪！”

    伴隨著她的尖叫聲，一顆熾熱而又冰冷的子彈穿透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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