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曾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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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梔嚎啕大哭了一場,沒有征兆,沒有緣由。

    哭得眼淚鼻涕橫飛,整包的紙抽讓她哭沒了一大半,她就那麽坐在地上,在一堆紙團中間,好像能沒完沒了一直一直地哭下去。

    汪也不知道她到底有過多少委屈,才能掉這麽多的眼淚。起先她還抱著他,哭得眼淚成行,把他胸口的衣服哭到濕透了,那一塊布料從溫熱到變得冰涼,貼在他胸口上,好像一直烙印進了心裏,成了一條河,滾燙滾燙,燙得他皮開肉綻。

    後來她放開他了,自己縮成一小團,抱著膝蓋,臉深埋下去。就換成他抱著她,他從來不知道她原來有那麽多的眼淚,不知道能用什麽樣的語言去安慰她,隻能用力抱緊她,告訴她:他在這裏,哪裏也不會去的。

    沈梔哭得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她從來沒有這麽暢快淋漓的發泄過,從上輩子到現在,她第一次把心裏的難過哭出來。

    哭完了,她心裏的某個角落驟然空了一塊,積鬱多年的塵垢一掃而空,那裏像開出一個窗子,有風吹進來,有陽光照進來,是汪也給予她的。她從此以後可以繼續背負秘密前行,但隻有不能釋然的曾經還在,受過的傷和折磨她的痛苦都不在了。

    沈梔去衛生間裏洗了把臉,出來坐在床上,讓汪也給她拆辮子。

    她哭得腦子裏嗡嗡的,太陽穴疼,眼睛也疼,可是心裏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汪也動作輕柔,一根一根彩繩拆下來攏成一小把拿給她,又找了梳子來,把她哭成金毛獅王一樣的頭發一點點梳順。

    沈梔喊他:“汪也。”

    “嗯。”

    “你知道麽。”她打了個哭嗝,說:“你就好像我爸一樣。”

    這句話有點壞氣氛,放在平時,汪也可能要笑出來,可是在這個夜裏,他覺得一點也不好笑,把她的頭發梳順了,他放下梳子,從背後抱住她,她骨架很細,這樣抱起來小小一隻,他說:“我要有你這樣的女兒,我一定不能讓她哭成這樣。”

    沈梔眼眶發酸,但是今晚哭了太多,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她說:“我知道你想知道我家裏的事情,想知道為什麽那天去家裏,除了我自己以外,一個其他人生活的跡象都沒有。”

    他的眼神一舉一動,她其實都能看得出來。

    汪也說:“是我不對,不該窺探你的過去,你不想說就不要逼自己。”他知道她有過讓她難過得不能自已的曾經了,如果說出來是對她的二次傷害,那他就不聽了,過去的就過去,從此以後他會對她很好很好。

    “你沒有,不是你的錯,是我心眼太小,總怕告訴你以後你要同情我了,你同情我,就沒那麽喜歡我了。”沈梔說著笑了下,但是嗓子已經啞完了,這一聲笑得比哭還要難聽,“你就喜歡我就行了,別同情我,好不好。”

    汪也胸腔裏的難過像沸騰的水,壓不住地往上冒,他抱著她的手臂更緊,深吸一口氣,說:“好。”

    “你想從哪開始聽?”沈梔問他,問完又想想,自言自語道:“我從頭開始講,好不好?”

    汪也說好。

    “我媽是我外公外婆的第一個孩子,她從小就又聰明又漂亮,我外公外婆很寵她,所以她從小到大都很順遂,任何事我外公外婆都順著她,她說什麽是什麽,沒有不行的。”

    “唯一一次不行就是我爸。”

    “我媽上上大學的時候認識的我爸,她和我爸不一樣,考上二十年前很不錯的大學對她來說不是難事,但對我爸是,我爸就是那種鳳凰男,你聽過這個詞嗎?”

    “就是那種承載著全家希望,雞窩裏飛出來的鳳凰。他從一個山村裏考出來,那地方又窮又落後,他出來的很不容易,所以自卑又自負。”

    “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他們那裏唯一一個大學生,人家說起他來無非出息、能耐這種形容,好像在他們那個地方,他是文曲星下凡了一樣。可是考出來以後才知道,比他厲害的人有的是,很多人連他十分之一的努力都用不到,就比他優秀,比他做得更好。”

    “所以他又覺得自卑,自卑的同時內心扭曲,認為比他優秀的人無非是比他命好而已,如果他也生在大城市裏,家庭條件優越,他能比誰都強。”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用拚命努力的外表來掩飾自己自卑又陰暗扭曲的內心,我媽就是被他肯拚的外表給騙了,她覺得我爸是很難得的那種男人,勤奮、上進、不認輸。我媽身邊從來沒有這樣的人,她身邊的人都幾乎和她差不多,家庭好,本身又聰明,不用上心就能輕鬆做好的事情就真的不上心,活的太瀟灑隨意,反而讓我媽覺得沒意思,所以她很自然地就喜歡上了我爸。”

    “可是我爸不喜歡她,我爸當年有喜歡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跟他一樣,出身不太好,是靠自己的努力考出來的。他覺得人家應該和他惺惺相惜,但是沒想到,那女孩子一心想找個有錢人,根本看都不看他。他心裏扭曲的就更嚴重了,從此看所有家庭條件好的同學都不順眼,又羨慕又嫉妒。”

    “他看不上人家,人家也不願意搭理他,但是我媽是個例外,他越做出那副假清高的樣子,我媽就越喜歡他。但是他不僅根本不喜歡我媽,他甚至還討厭她,沒有任何特別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媽不僅家庭條件好,還處處都比他強。”

    說到這,沈梔回頭去看汪也,他神色有些凝重,大概已經猜測到了後來。其實這個故事如果在這裏戛然而止,根本算不上一個故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和厭惡,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厭惡一個人,太正常不過。

    可是如果你明明厭惡她,明明知道她喜歡你而你厭惡她,就仗著這份喜歡,去肆意發泄你的厭惡呢?

    沈梔繼續說:“如果他隻是討厭我媽從而遠離她就算了,可他沒有,他仗著我媽喜歡他,把所有對像我媽這類生來優秀的人的不滿、對那個他喜歡的女孩子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不滿,全都發泄在我媽身上,折磨一個女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玩弄她的感情,我爸這一手玩的出神入化。”

    “他對我媽無微不至的好,讓外人看著都眼熱,等把我媽捧上雲端之後,再撒手讓她摔下來。就比如說,他們在一起紀念日的前一天,他還對我媽深情款款地表白,訂好酒店為我媽準備燭光晚餐,第二天等我媽滿心期待地去赴約,結果卻看見他和別的女人在床上。”

    “他就是這樣充滿耐心的撒網,為了宣泄恨意的那一個瞬間,蟄伏多久都行。”

    “然後反過來痛哭流涕,對自己下狠手自殘、自殺,向我媽下跪道歉。反複保證自己絕對不會有下次,死纏爛打甚至是逼著我媽原諒他之後,就開始布置下一次的撒網,再收網,又一次宣泄自己的恨意。”

    汪也聽得不寒而栗,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心理疾病的範疇,這簡直是變態!這樣的人是阿梔的父親?

    “我爸對我媽好的時候是真的好,好到你想象不到,根本不可能去想象他是故意對不起我媽去做那些傷害她的事情的。”

    “他給人的感覺就是他真的真的特別的愛我媽,真的很想和我媽好好在一起,就是總有各種意外,總有各種誘惑,讓他控製不住自己,他也懺悔也懊惱,也恨不得因為這樣的自己想去自殺。”

    “但是其實都是他的計劃,我媽有一段時間被他逼得幾乎精神恍惚,他折磨我媽,我媽也折磨自己,但是她沒辦法,我爸給她洗腦太深重,讓她覺得其實我爸還是愛她的。”

    “後來我爸就跟我媽求婚了。但我外公外婆怎麽可能同意把自己最疼愛的女兒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來做自己家的女婿。”

    “但我媽著了魔一樣,不知道我爸怎麽跟她賭咒發誓的,她硬是覺得結了婚有了孩子一切就都會好了。不管不顧,和家裏脫離關係也要和我爸結婚。”

    “可是我爸不知道她和家裏脫離關係了,他想和我媽結婚,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因為我外公,他以為他做了我外公的女婿,再哄哄我媽,就能讓自己少奮鬥十年甚至二十年,可是他沒想到,我媽為了他和家裏斷絕關係了,我外公連自己女兒都不認了,怎麽可能會管他呢。”

    “他如意算盤打空之後,想方設法把我媽從家裏出來時身上帶的那點錢全要走之後,在外麵養女人做生意,漸漸風生水起,就再也沒有管過我媽媽了。”

    “那時候我媽已經懷上我了,精神狀態非常不好,本來已經需要介入藥物治療了,但是她為了我,什麽藥也不敢吃。”

    “說起來也很奇怪,我媽生下我之後,竟然一天一天好轉起來了。”

    “我爸的事情,她好像也突然之間開竅了,她不在乎他了,重新開始努力生活。”

    說到這,沈梔突然中斷了故事,汪也已經抱她抱得很緊了,可她還是覺得冷,她把被子拉過來圍在腿上,又對汪也說:“你再用力點抱抱我,我感覺有點冷。”

    汪也手臂收的更緊,他幾乎把自己都壓得要喘不上氣來。

    沈梔終於覺得暖一點了,她歎了聲氣,說:“聽起來一切都要變好了是不是?我也想是,如果是的話,我媽應該現在還活著,陪著我。”

    “但是很可惜,不是那樣的,什麽也沒有變好。”

    “如果不是後來看到了她的日記,我都不知道,原來她從我出生的時候開始,就已經不想活了。”

    “她原本可以有很好的未來和家庭,她會有很愛她的人,但一切都讓我爸給毀了。我媽誰也不怨,她知道她走到那一步都是她自己選的路。她隻是很後悔,後悔得一天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可她覺得我是她的責任,她既然把我生下來了,就要給我一個未來,至少要保證我不挨餓不受凍,假以時日我爸容不下我了,我再沒出息沒本事,也至少要有錢花有地方住。”

    但是她媽媽那麽努力才留給她的未來,也曾經毀在她自己手裏了,讓她盡數交代給了一個叫顧成沂的人渣,她也活該死過那一次。

    “我媽的那點錢,本來都被我爸要走了,她什麽也沒有了。可是我外婆還是心疼自己的女兒,我媽生了我之後,我外婆背著我外公悄悄來看過她幾次,也悄悄拿了不少錢給她。”

    “我媽意識到這點錢絕對不能再讓我爸知道了,就拿出去找她以前的朋友們,小心翼翼的和他們合夥,什麽生意賺錢就做什麽,然後賺一點存一點,還要躲著我爸不讓他發現,等這行不行賺不到了,就再換。”

    “就這麽東一槍西一槍的打,一直攢到我十歲,她真的很聰明,運氣也不錯,或者說,是我運氣不錯,她有賠有賺,但終究還是賺的多點,趁著青城房價沒有猛漲時給我留了處房子,為了躲過我爸,還寫的是我表舅的名字。還給我留了筆錢,隻要不過分放肆的揮霍,夠我衣食無憂到三十歲。”

    “她把這些都做好,像了卻一樁心願一樣,本來看上去還算不錯的身體狀況突然惡化,然後毫無征兆地走了,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留給我。”

    沈梔還記得她媽媽最後躺在醫院裏平靜安詳,甚至是解脫的臉。

    “但她活著的時候,總是和我說,要善良,要拿真心去對待別人,這樣別人也會拿真心對待我的,就一定可以生活的很好。”

    “她以為我的運氣,至少要比她好的。”

    有眼淚掉下來滑過臉頰。

    沈梔擦擦眼睛,她的眼睛是幹的,眼淚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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