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曾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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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

    沈梔給汪也點點滴滴的講,講她媽過世之後她在家的日子。

    講她爸把懷著孕的孫楚和沈瑤母女帶進家門時她的震驚、恐懼,那種家變得不是她的家,她才剛剛失去媽媽又要失去爸爸失去唯一的家的感覺。

    她講她是怎麽反抗哭鬧的,她爸是怎麽打罵她然後晾著她讓她好好感受那種在夜深人靜時獨自煎熬、顫抖、害怕被拋棄的心情的。她又是怎麽服軟的,為了能讓自己繼續在家裏生活下去、為了不被遺忘是怎麽委屈求全把自己的東西讓給沈瑤的,怎麽對替代了她媽在家女主人位置的孫楚畢恭畢敬的。

    沈梔盡她所能客觀的去講,他們每個人的做法,她都記在心裏,反複回憶過千遍萬遍,她不會為這些再憤怒一次,但是當時那種一邊膽戰心驚,一邊又期待著或許哪天一切都能夠變好的心情,想起來都像脖子被隻無形的手狠狠的掐住,不停地收緊再收緊,讓她耳鳴,呼吸困難,眼前像是出現幻覺,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雪花點。

    汪也眼眶通紅。

    抱住她的手臂像環過肩膀勒在了身體兩側,透過她的皮膚血肉,勒得她臂骨生疼。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三年,從十歲到十三歲,在家裏提心吊膽地像個外人,在學校也是。”

    “我初中也是在一中上的,我以前學習也很好的,初中上一中,是我自己考上的。”

    “但是沈瑤那時候成績不好,我爸為了她,給她砸錢也讓她和我一起進一中,但是砸錢進去,她隻能在特定的班待著,那種班,一個班都是花錢進來的學生,家裏有錢有路子,個個都是二代,幾乎跟F10差不多,但那時候更不好,因為年紀小,還沒到能明辨好壞是非的年齡,不是跟著大人有樣學樣,就是隨心所欲任意妄為。”

    “我爸怕沈瑤在那種班裏受欺負,就讓我跟她換,她去我努力考上的班上課,而我去那個班裏。”

    “我不會跟那些在家裏被像祖宗一樣寵著的同學相處,但我媽和我說要善良要將心比心結果你知道麽,他們反而欺負我,看我膽子小,不敢大聲說話,成天到晚的低著頭,就對我呼來喝去的。”

    “後來他們說我腦子有病,不是開玩笑,就是在聊天時用那種很自然的語氣說‘沈梔她啊,你不覺得她腦子有病嗎,和正常人不一樣’。”

    她每說一句,汪也都覺得像是有鋒利的刀尖在自己心上最柔軟的地方狠狠地剜,他心上最柔軟的地方是她,她遍體鱗傷,他也跟著鮮血淋漓。明知道做夢都不可能,但他現在多清醒,清醒著強烈的想不顧一切地回到過去,在她無數個心悸受怕的夜裏陪著小小的她,讓她能安然入睡。

    或者就像她說的,早點認識她就好了,早一點、再早一點開始對她好,是不是她的委屈和眼淚能少一點

    可是什麽也沒有,他什麽都做不到,隻能在這裏聽著她講她的過去,他無能為力的過去。

    沈梔感覺到他的異樣,轉身依偎在他胸前抱住了他,在他背上輕輕的拍,讓他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語氣一下子變得輕鬆,“後來我遇見了娓娓,就好了很多,真的,你聽我接著說麽?”

    汪也張張嘴,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喉結滾動,喉嚨裏的唾液都帶著幹澀腥甜的血氣,好半天,他才說出一個字來,“好。”

    “就這麽過了半個學期,初一下學期,娓娓轉學來了。”

    “那時候她家裏的生意發展到了咱們這邊,她又到了該正經上學接受教育的年紀,青城一中全國聞名,她爸就花錢動關係給她送進來。”

    “她來的第一天,在台上做自我介紹,第一句話沒說完,底下就都笑她,因為她普通話說的不好,她是臨城人,來青城之前一直在臨城鄉下和她爺爺一起住,所以那時候,她口音特別嚴重。”

    “那會全班隻有我沒有同桌,沒人樂意和我一起坐,老師就安排娓娓坐我旁邊。”

    沈梔還記得那一天,天氣不好,外麵在下雨,可是許娓娓坐下就是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亮得能照進她眼底裏,和她說:你好啊,我叫許娓娓。

    “然後我們倆就一塊被嘲笑,他們喊我精神病,喊娓娓土鱉村逼。”

    “娓娓好像也不怎麽在意,她知道別人這麽叫她,但是不讓她聽見就沒事,聽見了,她就會警告一句‘你再這麽說我我要生氣了’,但是她也隻是這麽說,並沒有實際行動,所以開始她這麽說還能讓人收斂一點,到後來,就什麽用都沒有了。”

    “但是我真的很喜歡娓娓,她愛笑,性格也活潑,最重要的是,她不覺得我腦子有問題,她把我當成她到青城之後的第一個朋友,那時候她的說話習慣還沒像現在這樣,不叫我阿梔,叫我囡囡,說在她老家那邊,叫可愛的小姑娘還有家裏的小女孩兒都這麽喊,所以她就這麽叫我。”

    “我們倆關係就這樣越來越好,我那時候一直覺得,我們倆這麽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同病相憐,都被欺負孤立,都不敢反抗。”

    “但後來我才知道,不敢反抗的隻是我,娓娓不是,她和我玩,是真的因為很喜歡我。”

    “有一天早自習,我在給娓娓糾正普通話,她那時候可有意思了,單個字說的字正腔圓的,連成句子就變味兒,一句話能夾三個口音,說句話跟唱歌一樣。”

    “結果這時候有個男生從我們倆座位旁邊過去,故意把我的玻璃杯帶到地上去了,玻璃碴子碎了一地,他裝模作樣說了聲對不起,接著就用那種很誇張的語氣大聲說,‘喲,精神病教村逼說普通話呢啊’。”

    “然後全班都笑,後排有幾個和這男生玩的好的,還起哄讓娓娓說兩句給他們聽聽學的怎麽樣了。”

    “娓娓當時臉就掉下來了,但是她沒理他們,反而先和我說,讓我去教室前門守好了,我那時候意識到不太對了,可是我真的想不到娓娓接下來要做什麽,她讓我去,我就想,這是我朋友讓我做的第一件事,我得給她做好了,我就去了。”

    “我前腳從座位上起來,娓娓跟著還真的就說了句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給那男生聽,她說‘你再說一遍試試’。”

    “那男生根本沒把娓娓當回事,不僅重複了一遍,還學著娓娓的口音說了句‘你再這麽說我要生氣了’,班裏笑得就更厲害了。”

    之後沈梔就看見了讓她畢生都難忘的一幕。

    “娓娓把那男生摁在一地的玻璃碴子上,拿椅子掄他。起先還有人起哄讓那男生還手,那男生也反抗,但是很快就沒人說話了,那男生根本打不過娓娓。娓娓跟我講,她從小下河摸魚上樹掏鳥,跟人打架都在地上滾著打,她家裏把她當男孩子養,養的很野。”

    “她講的時候我沒有太相信,可是那時候我信了,她打起人來的架勢,完全是要把那個男生往死裏打,椅子玩命往他身上、頭上、臉上砸,那男生腦袋讓娓娓砸開一個豁口,臉上也不知道是鼻子破了還是牙齒被打掉了,或者都有,總之到處都是血,流到地上和水沾在一塊,流了滿地紅色的血水,那男生開始還知道護著頭,後來被打得意識模糊,在地上直抽搐哆嗦。”

    “班裏好多女生當時都被嚇哭了,男生還想往外衝出去找老師,可是我記得娓娓跟我說讓我守好門,我也不知道哪來那麽大勁,那麽多人去拉我,我愣是好像粘在門上一樣,一個也沒放出去。”

    “在後麵打完了,娓娓又拎著椅子上前麵來,往門口一砸,那些要出去的男生全往邊上躲,平時笑得多大聲這時候也不敢說話了。”

    “娓娓就挨個拎著衣領往前拖,笑得厲害的、平時和那男生一塊總欺負我們的,她都記得,全拎出來,一人兩巴掌使足勁往臉上抽,抽一下,就讓他道一句歉,說一句許娓娓對不起。再抽一下,再道句歉,跟我說一句沈梔對不起。”

    “我們班一個人都沒能跑出去,是其他班的看見情況不對才去找了人來,後來門都是老師帶人從外麵撞開的。”

    “那男生被120抬走的時候,整棟樓都看見了,誰也不信是叫娓娓打出來的。男生也確實傷的很重,被打沒了半條命,直接休學了,再之後怎麽樣就不知道了。”

    這件事情當時在學校鬧得很大,汪也比沈梔她們大一屆,也聽說了,但是當時他隻覺得匪夷所思,可是匪夷所思了一下之後也就過去了,完全沒想到整件事情原來是這樣,他當時在心裏是怎麽想的這件事,他已經不記得了,可大概也是覺得反感的,可是現在,他隻覺得活該。

    沈梔看見他緊抿了一晚上的嘴角終於放鬆下來一點,抬頭蹭了蹭他的臉頰,問:“是不是聽著都覺得很解氣?”

    汪也嗯了一聲。

    “是。”

    沈梔又躺回他胸前,“後來也不知道這件事娓娓家裏是怎麽處理的,就風平浪靜地過去了,但是從那之後,娓娓就聲名遠揚,再也沒人敢笑她了,也都知道我是她罩著的,也沒人再敢欺負我了。”

    “在家裏日子雖然還是不好過,可是在學校好很多了,就這麽一直到我後來喜歡上顧成沂,再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本來對他死心塌地,後來有一天幡然醒悟,醒悟之後,家裏也不想住了,就搬出來了,再後來就遇到你了。”

    天還沒亮,但深夜已經過去了。

    其實故事還沒有講完,但她上一個人生的後來,已經在她痛哭的一場裏隨著眼淚全部衝走了,這一生的後來,還沒有開始。

    沈梔關了頂上的大燈,隻留床頭一盞幽黃的小台燈。汪也看出她困了,直接抱著她躺下,手臂橫在她頸後和枕頭的空隙裏。沈梔抱著他聲音沙啞的笑,“聽我講完了,決定不走了?男朋友?”

    “不走了。”汪也說,她有過太多個獨自承受的漫長黑夜了,想到她睡不著,在戰戰兢兢裏睜著眼睛等天亮,他就覺得要喘不上氣來。他想留下陪著她度過每一個夜晚,看著她眉頭舒展地安然睡去,如果睡不著,那他也陪著她,一起睜著眼睛等天亮。

    他不會再讓她一個人了。

    夜太寂靜,隻有窗外呼嘯的山風聲,屋內安靜的溫暖在緩緩流淌,沈梔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最美好的夜晚,她覺得困了,可她舍不得睡,她又想到了很多人。

    她想到了陸璟之,多奇怪,在和汪也一起的夜裏,她想到了他,她的故事他也知道了,可終歸不一樣,她不願意把她的脆弱給他看,她不願意對他揭開自己血淋淋的傷疤。

    她又想到了顧成沂,恍然覺得她或許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她喜歡的是她自己無望的執著,喜歡的是對求而不得的向往,喜歡付出成了習慣,喜歡自己感動自己。

    想著想著,沈梔漸漸闔上了眼皮。

    汪也聽著耳邊的呼吸聲漸漸均勻了起來,沈梔已經睡得實了。

    他小心抽出手臂,放她躺平,輕輕在她眼皮上親了一下,然後側過身看著她,一整夜,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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