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我和楊美霖有點緣分是在隨之而來的一次公社組織的語文數學競賽中，我們蒲塘初中的選手就是我和薑二狗，而藕池初中的參賽選手中竟然又有那個唱戲的丫頭。而且竟然和我進了同一個考場。我呆了。我真的呆了。有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不是薑二狗捅了捅我，我真的無法從那種發呆的情形中醒過來。薑二狗捅捅我，說，喂，方桂生，你看見了沒有，你是不是就相中了藕池的這個丫頭？方桂生啊，嘻嘻，挺有緣的啊！是不是？

    我沒有做聲，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我想哭。我覺得我快承受不住了，可承受不住什麽，卻一點也不知道。薑二狗注意到了我非常失態，他考完試對我說，方桂生，你是不是有毛病了，你朝人家那裏看了有三百六十五回。

    我沒有說話，我承認我是有毛病了，我的魂兒丟了，我朝那個丫頭那裏看了有三百六十五回。我特別愛看那女孩子的辮子。那兩條辮子又粗又長，就像我們大隊最漂亮的演員黃英。黃英那兩條大辮子把我們的大隊黨支部書記薑明同誌都搞得神魂顛倒，每天都要往黃英家裏去一趟。很多人都在想黃英。可是，當很多人都知道薑明同誌在想著黃英的時候，就沒有什麽人敢再去想了。我知道我有毛病。我愛上了那個長著又長又粗的辮子的女孩子了。我太想她了。誰也不知道我是多麽想那個不知道姓名的丫頭，那個丫頭也不知道。

    還好，薑二狗回去後什麽也沒有說。我們在回家的路上約好了，什麽也不說。我的這種狀況沒有其他人知道，因為我和薑二狗的考試沒有出意外，我們在全公社的比賽中都拿到了好成績，他拿了數學的第一名，我拿了語文的第一名。薑二狗這家夥比我更厲害，他的總分是全公社第一。不過薑二狗後來跟我說，其實論綜合實力，我不如你方桂生。我聽了很受用。後來我問，你怎麽這樣看呢？薑二狗這家夥顯然在等著我的問話，他又壞笑了，然後套著我的耳朵說，你那天心裏裝著那個藕池的丫頭哩，當然不能發揮出全部水平來。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一溜煙跑了。氣得我停在當場直跺腳。

    毫無疑問，我就這樣帶著愛情上了高中。這時候，我已經懂得什麽是愛情了。上高中的時候，我才十四歲，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年齡，可是卻先懂得了愛情，看見愛情這兩個字都會臉紅，好像是有人看破了我的心思似的。那時候書上已經開始出現愛情了。我們可以大大方方地看《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了。我們看完這兩本書以後就知道什麽是愛情了。書上全寫著哩！比我們大的人也在看這兩本書。譬如說我的幾個哥哥，他們甚至將這兩本書買來送給他們喜歡的女孩子。他們給女孩子送書時，神秘而莊重，既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又喜氣洋洋欲蓋彌彰。他們有時候會笑話我竟然也看這兩本書。但更多的時候，他們會指點我們看那個地方。我們問，什麽地方？他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就是那個地方唄！說著便翻開書，找到少劍波寫白茹的日記那裏，說，你們看吧！自己看！

    其實我們都已經看了。那些耳熱心跳的句子和詞語，我們都悄悄抄了下來。那東西有用著哩！哥哥們對我說。哥哥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現在，我就是少劍波，那個長著長辮子的楊美霖就是白茹。

    我就是少劍波。不，我是方桂生。

    我其實也不是方桂生。這個時候，我已經改名了，我叫方芥舟。

    這個時候，我已經讀過很多書了，我強烈要求我爸和我媽同意我改名字。我不要叫那個方桂生，土不拉嘰的。

    但我的爸爸和媽媽堅決反對。我的三個哥哥也沒有一個同意。我知道他們為什麽不同意。他們要是同意了，他們的名字，什麽方五四了，方躍進了，方六一，也立即顯得非常土氣了。

    當然了，我們的父親是不會覺得那些名字土氣的。這是他老人家的傑作。這些名字是非常好。但是，我搞不明白，為什麽給我起了這麽土氣的名字。所以，一上高中，我就強烈要求改名。這是一個切點。這也是一個節點。我要改掉。

    必須要改。

    全家人拗不過我。算了，父親歎了口氣說，名字是他自己用，跟著他一生哩，就讓他用這個名字吧！

    這樣，你就知道了，我從此叫方芥舟。

    不過，我偶爾還是會用一下方桂生這個名字。這是我的名字啊！我把這名字當作小名不就行了嗎？再說了，將來我說不定會成為偉大的作家，我用這名字做我的筆名，偶爾用一用，也是不錯的。

    藕池大隊的那個丫頭能考上高中這是我想象得到的，不是高手，不可能參加初中時候的那場比賽。那場比賽真好，那場比賽讓我們那時參加比賽的選手一到高中就好像遇到了老朋友。隻是我沒有想到那個藕池的丫頭她竟然跟我和薑二狗分在同一個班級。我當然想每天都能看到她，可我卻又非常怕看到她。而且也怕薑二狗。這個家夥隻要看到教室裏楊美霖同學也在，他就看向我，而且一臉壞笑。有一次，在楊美霖也在教室的時候，我求救般地看著他。他上位的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這才放了心，二狗是不會說什麽的了。甚至後來，我和薑二狗鬧翻了，他和趙玉林也就是楊美霖村上的那個聽說也很想楊美霖的男生搞到一起後也沒有將我的心思說出來，我於就覺得這二狗子人真是不錯，是真正的朋友，能夠交托一生的好朋友。

    我終於知道了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楊美霖！

    一個多麽好的名字，一個多麽美麗的名字：楊美霖！

    我在班主任點名的時候緊張地看著一個個女生。我在張連英、劉愛華、顧雲鳳、顧如嵐、鄒芹羅、張樹紅、金蘭、薛蓮鳳等一個個名字上停留張望，那時候我好高興，因為所有的男生都在這些名字上回顧、眺望、尋找。後來，楊美霖的名字響了，我終於看見了那個一直沉默著的女孩子站了起來，喊了一聲：到！

    那一聲“到”幹脆利落，短促有力，可在我的心裏回旋了四十九分鍾連三十九秒。

    沒人知道我的心裏已經有了一個燦爛的女孩，隻有薑二狗知道。

    我上高中了，我心中有一個燦爛的女孩子。現在這個女孩就在我的身邊，可我卻不敢看向她。我隻能偷偷地在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時候看她幾眼。她也無從知道我是怎樣地想著她。每天我看見她在我的身邊和女孩子們毫無拘束地說話和大笑，我的心裏就充滿了悲傷。我多想告訴她，我愛她，愛得要命！

    楊美霖一副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天真而又爛漫。她看書、學習、周末回家……她是住校生，我不是。每天，我都和薑二狗一起上學，然後放學的時候一起回家。薑二狗每天都向我打聽我和楊美霖的進展。到哪一步了？你應該告訴我。我還可以幫你的忙。我隻能苦笑。什麽也不說。我自己知道沒有進展，我的直覺在告訴我，我與楊美霖沒有一點希望，可這事怎麽讓薑二狗幫忙呢？我們班男生和女生之間一句話也不說的，男生誰也不敢第一個站出來跟女同學講話。再說，薑二狗他說不定也在想著楊美霖哩，這麽美麗的女孩子，誰不想啊？隻不過這個家夥壞得很，他不像我那樣心無城府將這一切說出來。其實我知道，就是我不說出來，我那種看見楊美霖就傻了的樣子，也全讓人知道是什麽回事了。愛情是什麽，愛情是一種讓人弱智到將要成為白癡的一種東西。愛情會把一個人整個地變傻。

    要是我也是住校生就好了。我多麽想做一個住校生，沒有住校的經曆就好像沒有上過高中。我答非所問地對薑二狗說。

    薑二狗笑著說，你並不在乎上高中的經曆，你是想和楊美霖有共同的經曆，你方桂生心裏想什麽我最清楚了。你方桂生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拉什麽屎！

    我罵了一聲，你這個臭二狗子！但二狗子的話顯然又是對的。我想要成為一個住校生的目的就是為了有和楊美霖一樣的經曆。什麽都逃不過這個二狗子。二狗子真是混蛋。

    我的機會終於來了。冬天到來的時候我和二狗子都有點受不了了，每天一大早我們就要起床，然後在寒冷的風中走上兩三裏路，如果遇到下大雪的天氣，路上就會滑得無法行走。這樣，我們肯定得住校。

    可是我們的家沒有供我住校的錢，爸爸和媽媽都讓我找一個同學家先住一住。薑二狗家也是。我們一樣窮。於是，我和二狗子一合計，也就隻有這個辦法了。

    我們就這樣住進了趙昌鑫的家，他就是水廓鎮人，和我們同班，是上一屆的一個留級生。家庭出身富農。我們的上一屆還是由貧下中農推薦上高中的，他怎麽就能上到高中的，我們都不知道，到了我們這一年，所有上高中的人都必須要經過考試了。我們都是考進來的。趙昌鑫是個很不錯的人，他是我們的好朋友。他的家是一個三間草坯房，我，薑二狗，趙昌鑫，還有趙昌鑫的一個哥哥住在西邊的房間裏，我們三個同班同學擠在一張大床上。我們每天一起上學，我和薑二狗一同在學校的食堂裏吃飯。我們也儼然一副住校生的樣子了。做一個住校生真是幸福無邊的事，因為，可以到校晚自習了。因為可以在學校食堂吃飯了。因為也可以像寄宿的同學一樣不要背書包了。而且，我每天都能完完整整地見到楊美霖了。也就是說，我早上可以見到她，晚上還可以見到她。每當我看到楊美霖的時候，薑二狗都要對我壞笑一下。我很痛苦，我怎麽就碰上了薑二狗這樣的混蛋，他讓你無法逃避。他每天都在對你說你做的那個夢。他非常粗暴地進入了你的夢中。對一個人來說，夢被人識破是很痛苦的。更何況我的夢不是一個甜蜜的夢呢？

    但這樣也好，我就希望哪一天薑二狗這樣壞笑時讓楊美霖發現什麽，然後她就會曉得，一個叫方芥舟的男生，是怎樣地為她害著相思。

    我後來終於開始懷疑二狗子是不是也在想著楊美霖了。他那麽關注我和楊美霖的事難道不是很有那麽點問題麽？可是，我竟然很長時間都沒有感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二狗子也在想楊美霖，這真是他媽的事。一切好事都可能是這個二狗子搞砸的。

    我開始在趙昌鑫家那個黑暗的房間裏編織我的愛情夢了。為了得到愛情，我必須學好功課。（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