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學好功課，否則薑二狗會笑話我時間都花在女人身上了。同樣，我也在想，我必須學習優秀，我要讓楊美霖知道，愛她的那個男生不是一個差生，而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男生，一個非常有出息的男生。

    但我管不住自己了。陷於單戀中的男孩子，一般都是管不住自己的人。

    你看吧，每天，我都趁薑二狗與趙昌鑫睡著的時候偷偷點上燈，然後在那盞小油燈下寫信給楊美霖。

    我必須行動了。我覺得有一個人似乎已經開始行動了，他要在我行動之前開始對楊美霖進行行動。這是非常麻煩的事。我想，我是不能遲疑的。否則，那個人就會得了先機。可那個就要行動的人是誰我一點也不知道，這很讓人著急。

    那個人顯然比我有著更大的優勢，他能夠打動楊美霖，他的家庭還非常富有，不像我們那個可憐巴巴的家，一點兒也不會給我的單戀帶來優勢，為我加分。甚至，我們那個家，已經讓我學會了自卑，學會了低著頭做人，甚至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

    可是，我卻對自己一點兒沒有辦法，就這麽個鳥人，可是，他卻愛上了班上最美麗的女孩子，而且，愛得義無返顧，愛得昏天黑地，愛得轟轟烈烈，如幹柴，也如烈火。

    還愛得像個小偷，避開人們眼光，甚至不敢看向別人的眼光。心裏就像藏了個鬼一樣的。既見不天，也見不得地。

    吃完中飯後，住校生們都回宿舍了，我們沒有宿舍，我們就隻好到教室裏去。我想把我寫的信交給楊美霖。但我想了很多辦法都沒有用。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將信交給楊美霖。

    我想當麵給她。但這肯定會遭到她的拒絕。那樣的話我就會非常尷尬。楊美霖一定會拒絕我的。如果是這樣的話，以後就什麽也沒有了。這不行。

    寄給她？

    仍然不行。信首先會落到班主任的手裏。我們的班主任張世存先生一定會拆開這封寄自本公社的信。這樣我的一切就全暴露了——雖然這信上並沒有我的名字在落款處出現，但是，這樣的文字，這樣的行文，一讀之下，還有誰不能推斷出是我方芥舟幹的事兒呢？這非常危險。隻要我寄出這封信，我就將我的一切秘密也就全部寄出了。不出一天，我們的班主任會知道這樁事，我們的校長孟祥駧，我們的教導主任劉漢東，甚至全學校的就都會知道這件事。這不行！

    我隻有避開人們的眼光，也避開薑二狗的目光，在一個中午時分，在教室空無一人的時候，將我認真寫好的情書放到楊美霖的書包裏。

    而且我的第一封信不能直奔主題。這要有個過程。第一封信是寫給楊美霖同學的。要以對楊美霖目前的成績表示遺憾，要以自己可以幫助她將成績搞上去為內容。現在的方芥舟是可以做到這一點的。而且隻有方芥舟可以做到這一點，因為現在方芥舟是全年級的第一名——在進入高中的第一次期中考試中，方芥舟非常榮耀地獲得了全年級第一名。方芥舟的名字被放大到成績公布榜上，高居榜首。方芥舟第一次看著自己的名字被寫在最上端，都快幸福得死去了。眼下不是科學的春天來了？方芥舟的春天也來了。

    所以，我在第一封信裏，就沒有落下自己的名字。但我相信，秀外慧中的楊美霖一定知道這是來自我方芥舟的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人能寫出比那一封信更其漂亮的信嗎？這哪裏是一封信？這不是一封信，這是一篇非常漂亮的文章。

    憑借著一封漂亮的情書就能攬得美麗的女孩子的事，我聽得太多了。我太崇拜那些靠一紙書信就能把這事兒給辦好的男人了。

    沒有想到，有一天，我也這樣做了，而且，你看看，這信，寫得多麽漂亮，得體、大方，就像一個風度翩翩、玉樹臨風的王子或公子一樣，你就再怎麽驕傲的公主或小姐，也會為這封信折節彎腰的。

    我自己被自己弄得陶醉了。

    在第二封信裏我就沒有辦法控製自己了。雖然我仍然沒有寫上自己的名字，但我相信，楊美霖，親愛的楊美霖，一定已經知道是班上哪位多情的王子在寫信給她表白了。

    因為，在信裏，我開始告訴她英語應該如何成為高手，數學如何才能成為尖子。我們的楊美霖同學，就這兩門被好心的老師經常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諄諄教誨。

    當然，你肯定明白，這些都是我的過場，我的主旋律在後麵，我告訴楊美霖，我是喜歡你的。非常喜歡。

    我就差說出我愛你這三個神聖的字了。

    我怕。

    我不敢說出這三個字。

    我擔心楊美霖會接受不了，會撐不住。

    我要等一等，在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我再深情地喊出來：楊美霖，我愛你！

    第二封信寄出後，我在苦苦等著楊美霖的反應。她應該知道我是誰了。她應該對我有反應了。

    我明知楊美霖不可能對我的信產生什麽反響，可我還是求救般地不時地偷偷地看向楊美霖。

    楊美霖像沒事人一般地，像對那兩封信一無所知般地在我們班上大笑——學習——去食堂——回宿舍。很規律地沿著高中生的軌跡動作著，看上去好像壓根兒不知道我寫了信給她。或者，她好像已經知道了是我可是我是誰她卻裝得一點不認識一樣。或者，她好好地看了這兩封信，但是，她隨手就把信給扯碎了，然後，扔到垃圾筒裏了。

    我覺得我太委屈了。楊美霖怎麽能這樣呢？

    可是，我不去想楊美霖的反應了，我必須按照原計劃，我必須發起衝鋒，發起進攻。愛情的堡壘，是必須要不斷地衝鋒才能攻陷的。所以，我一直不停地寫著給楊美霖的信，每天晚上都寫。我在後來寫的信中膽子越來越大。我開始讚美楊美霖的名字、楊美霖的美麗。我開始表達我是多麽喜歡她，多麽愛她。我好想她好想她。

    我還告訴她，我已經喜歡你兩年了。這不是假話，我從十二歲時起就開始喜歡你了。那時候，你在水廓人民公社的舞台上，而我，也在水廓人民公社的舞台上。我們同台獻藝過，我們都多才多藝。楊美霖，親愛的楊美霖，我企求你在接到我的信後，如果表示同意，你就對我看一眼，然後微微笑一笑，我想你都快想瘋了。

    可是楊美霖同學沒有微笑。她或者是在很多同學麵前哈哈大笑，要麽就是什麽話也不說，一副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樣子。

    楊美霖的樣子異常沉靜。那麽美麗的臉上，鑲嵌著那麽美麗的眼睛，那麽沉靜的眼睛，不多言不多語地，都不像那個曾經在台上舞動著曼妙身姿的六大嫂了。

    而且，那些個六大嫂啊，《賽馬》啊，突然之間，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人們不再那麽熱衷於宣傳那個偉大領袖的思想了，一代偉人已經故去，新的偉人已經橫空出世，科學的春天已經到來，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新一代的偉人告訴我們，賽馬也是走不出多遠的，六大嫂更是走不到遠方的，隻有數理化，能夠讓你像千裏馬一樣，在賽場上，不，在試場上，成為佼佼者，成為明星，成為遠方。孩子們，好好地向遠方邁進吧，遠方在呼喚，遠方在招手。

    我快要憋瘋了。我快要流淚了。我很想告訴我媽媽我已經愛上一個人了。

    這事兒，難道不是隻能告訴媽媽嗎？告訴親愛的媽媽！

    可是，我不敢。我怕。

    我怕。我們的媽媽一定會非常溫柔地責怪我不應該在這樣的時候想這樣的事兒。她一定會告訴我，我還沒有到時候。

    而且，你看看，我們的大哥才剛剛結婚，而我們的二哥還沒有結婚。我們的二哥的婚事極有可能要黃，因為我們的父親再不能到大隊部做事了，女方家知道了，一定要退親。聽說了嗎？我們的三哥，已經被女方退親了。

    可是，我哪裏管得了這許多呢媽媽？我這時候還在我自己虛構的愛情情境裏，我還是白馬王子，楊美霖是美麗的公主。書上都說了，白馬王子是要與白雪公主成親的。

    我差不多要哭下來了。

    我滿心委屈。

    其實，作為媽媽最小的兒子，我又哪裏不知道我們這個家，其實早已經不能容我在無數的夜晚這樣浪漫地編織著虛幻而虛枉的愛情了。

    可是，我已經刹不住車了。

    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隻能每天晚上寫信給楊美霖了。

    我每天晚上都在寫信，每天晚上都要在薑二狗與趙昌鑫已經進入夢鄉以後寫信。我的激情就這樣常常在半夜被喚起。我常常在半夜時分與紙上的楊美霖卿卿我我，喁喁私語。膽大而熱烈，無所顧忌，可是到了白天我卻又非常怕看到楊美霖。有一天，我終於聽到我前麵一張桌上的女生張連英在說：美霖的書包裏有信。張連英說著瞟了我一眼。我低著頭，裝著什麽也沒聽到的樣子。可我的心跳得厲害，狂跳不止，就像要跳出胸膛一樣。我害怕，怕極了。

    沒有回應。楊美霖也沒有回應。我們都像沒有聽到張連英的話一樣。

    我這時明明白地感到，楊美霖的那種沒有回應中，是表明她的眼中根本沒有我。

    後來，我終於有一次與楊美霖在食堂前的那棵白楊樹下遭遇了。天地良心，我這不是有意的。我沒有刻意製造這樣的相逢場麵。這是天意。

    我感覺到了，楊美霖一定會停下來，狠狠地痛罵我一番。

    我一點兒也不敢看她，我在等待著她的痛罵。可是，就是那麽愣神的一會兒，一切又都安靜了。楊美霖同學靜靜地走了，若無其事地走了。她的長辮子，在她的背後，一擺一甩的，還是那麽好看。楊美霖同學用的長辮子告訴我，用她的背影告訴我，方芥舟，方芥舟同學，你就別白日做夢了。你這是哪裏對哪裏啊！

    我感受得到，那兩根長辮子，那美麗的背影，其實充滿了對我的漠視與冷漠。

    但我沒辦法了。我對自己沒有辦法。我太迷戀那兩根長辮子了，我太迷戀那個美麗的背影了。

    那個時候，我隻能癡癡地看著這一切，慢慢地，慢慢地，像電影慢鏡頭一樣地，從我的眼裏，慢慢地走向深外，然後，消失在女生宿舍的大門口……親愛的讀者，我隻是想寫出愛情最初的樣子。隨著寫作的深入，我還發現，這篇，一定還關乎著希望這個主題。人們追求愛情，其實有時候，就是告訴自己，一切都還有希望。而且，那希望，會有人回應你，呼應你……（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