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癡癡地看著楊美霖走遠，都忘記挪動身子了。直到薑國林來催我，我才醒轉了似的。

    但薑國林來拉我的時候，竟然沒有拉得動我。我的腳像生了根似的，緊緊地定在了地麵上。薑國林像哄小孩子一樣說，芥舟，快，桂生，有人來了。你別再這樣了，被人看見不好。被人看見不好！

    可是，我卻完全沒有了聽覺一般。我的世界現在闃然無聲。甚至，我突然覺得世界消逝了，世界現在就隻留下了我。

    是楊美霖將我們的世界帶走了。

    接下來，薑國林便沒有再說話，因為，他發現我竟然無聲地流淚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竟然無聲地流淚了。

    薑國林連忙把手中的飯盆擱在窗台上，然後跟離我們還很遠的一個男同學吼道，幫我把飯盆拿到教室我桌肚子裏！

    說完，他就把我架了起來，然後，向趙昌鑫家艱難地走去。後來，他幹脆把我馱到了背上，一溜小跑，進了趙昌鑫的家。然後，將我放到了門檻上。

    趙家的人連忙放下飯碗，問薑國林這是什麽回事。薑國林說：“我也不曉得，方芥舟好像呆了，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我這時其實已經緩過勁兒來了，我對他們搖搖手說：“不要緊的，不要緊的，我歇會兒就好了。”

    我慢慢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了我們三個人的房間裏，然後，我一頭栽到床上，蒙上被子，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趙家全家人都進來了，問國林：這是怎麽回事，芥舟好端端地為什麽要哭成這樣？“

    國林是個好人啦！

    很多年過去了，我都覺得國林那一天表現得可圈可點，他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為家裏的事吧！他家裏出了點事。是他爸爸的事。“

    想了想，薑國林又說：”可能是考試的事。芥舟這一次化學考試出了點小叉子。“

    ”什麽小叉子？“

    這時候趙昌鑫像想起什麽來似的，說：”嗬，是的，我們那個化學老師太神經病了，他耍了個刁著子，說哪個同學的試卷被偷抄了，同桌偷了多少分，被偷的同學則要被扣相應的分數。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夥同作弊呢？誰讓你的被偷抄呢？芥舟這次化學考試就栽在這裏了。“

    說起化學老師也就是我們的班主任張世存來，我們一個個咬牙切齒，什麽人，真神經病，作弊的事，哪裏是我們的方芥舟能防止得了的，同桌偷抄了他的卷子，偷了18分，可是，我們的化學老師判了同桌0分，還要從方芥舟的卷子上把那個被人偷去的18分劃掉，這樣，本來考到96分的方芥舟，這次隻得了個78分。國林說：”這是要方芥舟的命啊，方芥舟的化學一直是我們班上數一數二的啊！這下甩出去好多名次了。“

    薑國林與趙昌鑫不說這事也罷了，一說起這事，我便又想起了同桌顧維安偷抄我化學試卷的事。我一下子傷心痛哭起來。是的，我本來考了個96分，可是，這一來，我隻有78分了。這分數，我怎麽能拿回去呢？我一直是班上化學考試第一名的。我的物理與化學，從來都是第一名的。我的語文，我的數學從來都是第一名的。我的英語，從來都是第一名的。

    我的總分從來都是第一名的。可是現在，我一下子被人甩下去三十多個名次了。

    我一下子又呼啦一下哭了起來。

    全家人都亂了手腳，一個勁兒來安慰我。可是，哪裏能安慰得了。

    所有的分數都要公布到牆上的，所有的名次都要排到牆上的。我一直排在最高處的第一名的，現在，我怎麽能排到第一的位置呢？

    我排不到第一的位置，那麽，楊美霖會怎麽看我呢？

    而且，她說不定會認為我夥同顧維安作弊了。這件事，說起來，就很丟人了。那麽好，你這麽丟人的人，你怎麽還能喜歡她楊美霖呢？你怎麽好意思的呢？

    我傷心地哭著，腦海裏全是楊美霖的影子。

    我一邊哭一邊心裏念著國林的好。國林始終沒有把我與楊美霖的事捅出來。他巧妙地用這件事，覆蓋了楊美霖的事。他知道，我與楊美霖的事兒怎麽也不能被捅出來。這事不能說。這是一個秘密。一個天大的秘密。

    我真的對自己沒有辦法。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人陷入了單戀會這麽痛苦，這麽絕望，這麽無告，這麽敏感，這麽失魂落魄。

    朋友，你曾經有過這樣的無望的初戀嗎？

    朋友，你曾經這樣無望而痛苦地在初戀中無法自拔嗎？

    如果沒有，我勸你，還是得有。這事兒，可以有。而且非常重要。如果沒有，以我十五歲的經驗來看，你便沒有經過初戀的蝕魂噬骨。你說，不經過初戀的蝕魂噬骨，怎麽可以呢？

    人之初，性本善。

    不！人之初，戀蝕魂；人之初，情噬骨。

    所以，一個人必須要有初戀。而且，一定要像我這樣，必須是在十四歲走向十五歲的這一年，出現人生中最重要的初戀。否則，你就人都不是了。你怎麽好意思叫做人的呢？這麽美好的感情，這麽美好的相遇，你都沒有，你還好意思在地球上行走嗎？

    隻有薑國林可以是例外，因為他是我的死黨，他是我的鐵杆哥們。隻有他可以是一場初戀大戲的旁觀者，一個觀眾。因為，關鍵時刻，他是要背著主角穿過世人冷漠的目光，然後，把主人公放在床上，然後，編出各種理由來搪塞世人的懷疑與質詢。

    從此，我決定，我不能再叫薑國林薑二狗了。他就是薑國林。薑國林是個好孩子。薑國林是我真正的哥們。他幫我扛起了事。

    關鍵是，他在關鍵時刻，還扛起了我，一直把我扛到了趙昌鑫的家裏。天下還有比這更鐵的哥們嗎？

    我伏在趙昌鑫家的床上，伏在那個我寫了無數封情書的床上，伏在了那個我完成了人之初的床上，痛哭流涕，痛不欲生。

    思緒萬千，思接千載。

    我卻一點兒沒有追想一想，這時候楊美霖會怎麽樣。我這時候哪裏會有這樣的想象呢？即使有了這樣的想象，我也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時候的楊美霖，一定和往常一樣，沒心沒肺地笑著，就像我方芥舟是個空心人，一個稻草人，一個不存在的人。

    我的傷心裏，其實就有這一層。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楊美霖就是沒有把我當作人，楊美霖就是把我當作了空氣，當作了虛無，當作了不存在。

    可是，我卻對她討厭不起來，更恨不起來。我愛楊美霖。楊美霖是我最愛的女孩子。我這一生一世，隻可能最愛楊美霖。不，我這一生，隻可能一直愛著楊美霖。

    相反，我仍然還在巴望著有一天，她會認真的審視我，認真地打量我，認真地寫一封信給我，讓我放棄幻想，讓我別再在她身上花時間了，不值得，也不可能，不可能有任何結果。

    趙昌鑫的媽媽後來拿來了一個熱毛巾，她坐到床邊，把我扶起來，替我揩幹滿臉的淚水，然後，她抬起頭對一房的人說，你們出去，我來與芥舟聊幾句，你們都出去。這孩子的心病，我知道。

    趙家的人和薑國林都退出房間後，趙媽媽把我摟進懷裏，說：”孩子，說吧，是不是遇上喜歡的女孩子了？他們剛才，其實都在幫你瞞著，我是看出來了。“

    我突然間要大放悲聲。眼淚洶湧而出。

    洶湧而出啊！

    ”唉，你這孩子，這是不能憋在心裏的啊！我早就知道你有這想法了。你晚上那麽晚都不睡，一定是有心事了。唉，人小心大啊！可是，你這孩子，這不應該啊，你才豆兒大的人，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的？你要知道，這是要被人笑話的。你怎麽能這樣呢？“

    趙媽媽替我揩幹了眼淚後，說：”孩子，放心啊，你這事兒，嬸嬸我不會跟你說出去。你有什麽，就告訴我。國林跟我講了你家裏的事。你千萬不能告訴你爸爸和媽媽，他們現在苦著哩。你先好好念書，等出了書房門，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嬸嬸一定幫你忙。“

    我隻能在趙媽媽的話裏連連點頭。

    我能說什麽呢？

    我什麽也不能說。

    家裏的事，學校裏的事，也就是學校裏我喜歡楊美霖的事，一樁事兒都不能跟人說起。所有的事情，我隻能是自己一個人扛起來。

    我知道我自己扛不起來，扛不動。但是，這一切隻有我扛。

    想起來了，這麽傷心，哪裏僅僅是因為楊美霖啊，是因為家裏還有事。國林知道。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可能無法讀完高中。

    爸爸被人趕出了大隊部，我們家一下子沒有了經濟來源。我們的爸爸不會幹農活，我們的媽媽從上海回來，一直害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病，也從來沒有在田裏幹過活。而我們的大哥，結婚以後，已經與我們分家了。他成家了，他另過小日子了，他再不管我們的爸爸、媽媽和我們下麵的三個兄弟了。

    爸爸惹出了事兒，我在學校裏連頭都抬不起來。

    其實，我們的爸爸在我讀初中時就惹過事。我以為那件事會過去的，可是沒有想到，兩三年下來，事兒還是來了。

    我其實讀初中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要讀高中。我想讀高中，隻是想要遇到那個扮演六大嫂的女孩子，那個渾身閃著金光的女孩子。我知道那個女孩子會到高中上學。

    但我也想到過，隻要我考不上，這段再無法相逢的情緣就不會再發生了。我也不需要為家裏所發生的事去想那麽多。可是，天啦，一切，都像命中注定似的，注定了我要與楊美霖相遇。注定了我會有一天會無怨無悔、天塌地陷一般地愛上她。

    我為什麽要有這麽好的成績？我為什麽要每次都是總分第一名？

    如果沒有這樣的成績，沒有這樣的第一名，我就不可能再遇上楊美霖了。那樣，就什麽都不會發生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