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事情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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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事來得氣勢洶洶。來得猝不及防,來得讓我們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
我們原以為我上初一的那件事過去後,爸爸再不會有問題的,可是,他就像隔宿醉的酒徒一樣,偏偏在我讀高中時出了事,偏偏在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子的時候出了事。
而我,正癡癡地愛著那個叫楊美霖的女孩子,全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從這件事裏走出來。
爸爸是被人抓了個現行。國強這次出手狠,把文章做得滴水不漏,總算被他抓住了我們的爸爸的把柄。
要命的是,我們的爸爸是栽在女人上。全蒲塘都知道方國強睡了會大隊的大姑娘小媳婦,可是,沒有人抓他的現行,他就什麽事兒也沒有。而我們的父親,聽說栽在了一個叫做矮冬瓜的女人那裏,這都成了什麽事兒了。
我第一次為父親有這樣的事感到羞愧。
偏偏,在這樣的重大時刻,我還愛上了一個女孩子。在不應該愛的時候,我卻愛了。我所以非常擔心人們怎麽看待我,又如何看待父親這件事與我的這件事之間的關係。
真要命。
我隱隱約約知道父親在外麵有女人是我讀初一那年。
爸爸在我上初一的時候,也是以氣勢洶洶、猝不及防的方式,讓剛剛讀初一的我,經曆了一次巨大煎熬。
你想想吧,你看看,昨天,我們的爸爸還帶著我們學校和我們大隊的思想文化宣傳隊去公社匯報表演,沒有幾天的功夫,大橋口思堂家的山牆上就貼滿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
那時候,我們在防震棚裏讀書。我在防震棚裏從五年級升到了初一。
那時候,你知道的,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在水廓公社偉人思想文藝宣傳匯報表演中,有如電擊一般看到了那個女孩子,並從此在內心烙上了那個女孩子的形象。沒錯,就是烙上了那個女孩子的形象。用其他字,都不妥。就是這個烙字。
我是一個做文字工作的人,我知道,用其他字都不妥。
我的心裏已經有了那個女孩子了。那個時候,我們的爸爸也還是我們大隊那個有聲有色的大隊宣傳幹部。
如果情形一直這樣發展下去,該多好。哪怕我們天天住在防震棚裏,我都覺得世界美麗無比。
防震期間的特別辦公室,其實就是一個長形的破房子。這地方,我非常熟悉。小時候,我常來。這裏其實就是一個專門養豬的生產隊的豬棚,是生產隊用來存放豬飼料的地方,是養豬的人臨時在那裏歇腳的地方,是生產隊煮豬食的地方。是的,豬食也是要煮的,煮熟了才能倒進豬食槽裏讓豬子們吃。
爸爸做過這個生產隊的隊長。這個生產隊專門養豬,其他的事就不管了。這也是爸爸的主意。這一來,蒲塘大隊的豬,每年就比其他大隊多了許多。
後來專門養豬的生產隊解散了。我記得這事。什麽原因解散這個生產隊的,我不曉得,可是,有一次,我聽到爸爸跟媽媽一起小聲議論:
“他們說是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其實是懷疑我偷偷地把豬肉賣出去。他們還懷疑我一年比他們多吃了二十斤豬肉。”
“三角七一斤的豬肉,他們懷疑我賣出去過。媽的,怎麽賣啊?我又不會殺豬,現在也沒有人敢偷偷地殺豬啊,抓到了還得了……”
再後來,爸爸又回到了大隊部裏,坐在大隊部裏,還做大隊糧食會計。管錢。管糧。糧倉就在大部隊裏麵。爸爸一個人坐在大隊部裏。我聽別人講過,其他大隊的大隊部,都是大隊幹部們呆的地方,在大隊部裏開會,批鬥地富反壞右什麽的。可是,蒲塘裏不一樣了,大隊部就爸爸呆著,大隊幹部們沒有來過這裏辦公。大隊部裏,隻有爸爸一個人。爸爸腰間的鑰匙一串串的,每天嘀哩哐啷地一路響著。爸爸每天除了三頓在家裏吃,其他時間都在大隊部裏。
大隊部對麵就是輾米機廠閑下來的時候,就開大會。一到輾米廠開機的時候,各個生產隊分糧的時候,大隊部這裏就熱鬧了。
各個小隊裏的大勞力,全來了,進進出出,肩上扛著笆鬥,嘴裏唱著號子:“哎喲嗬喲——哎喲嗬喲——哎喲——嗬喲——哎喲——嗬喲……”然後都在爸爸前麵的地秤上放下來,讓爸爸過一過秤。
爸爸在手中的大本子上認真地記下各家各戶分得多少斤糧食。爸爸手中的那個大本子上,全大隊的人名字都在上麵,每家每戶分了多少糧食,在哪個生產隊,上麵都有。
爸爸的字,我琢磨過。我覺得爸爸的字寫得也好,純熟,軟和,流暢。那枝鋼筆,是英雄金筆,鋥亮鋥亮的。爸爸說,這筆金貴了,是部隊首長給他的,是獎給戰鬥英雄方德麟的。
有一天,我問戰鬥英雄的爸爸殺過多少日本鬼子,爸爸說:“我當兵的時候,都1946年了,日本鬼子早他媽的滾了熊蛋了。”
辦公室現在就放在養豬場裏。一間破屋子,但現在成了辦公室,意義就不一樣了。我和同學們曾站在教室前望向它,覺得它本來就應該是一個辦公室:壯重、嚴肅,甚至美麗。有時候還有點像水墨畫了。
水墨畫這東西我也懂。爸爸經常侍弄這東西。爸爸會畫畫。家裏到處是他的畫筆、調色板、九宮格、放大鏡什麽的。但爸爸隻讓六一碰這些東西。爸爸和六一開始畫畫時,我隻好眼巴巴地看著,嘴噙著指頭,傻傻地站在一邊。爸爸偶爾會抬起頭來,看向我,然後笑著罵我一句:“傻相!”
家裏人隻是在嘴上把他當個小傻瓜,一談到我在學校的事,家裏人個個高興得合不攏嘴哩。我們家桂生哪裏傻?不傻!這小子,每次,不管考什麽試,都是班上的第一名。隻要一考試,蘇先生就高興得不得了,一下班,她就先到我們家裏,告訴媽媽:“桂生真好,又是一隻筷子戳了兩個糰!”
莊上人遇到爸爸就要說:“老方啊,你們家桂生將來一定是個人才!”
“人才!這年頭!”
我聽得出,爸爸這話裏有怨氣。爸爸經常埋怨,這年頭,哪有好事攤到老方頭上啊?當過兵、打過仗、扛過槍、吃過糠、渡過江,可是輪到自己的老大老二,想參軍了,一個也當不上。老大上了個高小畢業出來了,老二想讀高中,夏曉桐竟然就把他擋掉了,說,貧下中農不推薦你們,有什麽法子?
“這年頭,人才!”
那天的事,是突然來的。
那天一大早,我背著書包往學校去,我已經上初一了。我已經是初中生了。我滿心喜悅。可是,就在我到走到夏思堂家的門口時,在大橋口,我遇上了薑國林和夏曉香他們,他們正在看思堂家山牆上的大字報,一看到我來,他們連忙腳底抹油一樣的呼啦跑了。我這才看到夏思堂家的西山牆上貼滿了大字報,從南到北,有六大張紙,都在說爸爸的“反革命罪行”。
《請看今日之方德麟!》
方德麟:今天,我們蒲塘大隊的群眾,請你低頭!
現在,我們一一列數你的十大罪狀!
一、
你逃到河西,就可以當逍遙派了?別做夢了,蒲塘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栽了那麽多樹,說是植樹造林,綠化祖國,實際上是大搞發家致富。你開了魚塘、藕塘、菱塘、茨菇塘,把公家的水麵當成自己家的後花園,你這是在走什麽路?你要交代清楚!
二、
你一直罵罵咧咧,心懷不滿,仗著自己扛過槍、渡過江、吃過糠……可這是老黃曆了,你得睜開眼睛看看,現在,老人家告訴我們,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三、
你用你方家祖上傳下來的舊書、壞書替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招魂。請收起你那一套,不然,我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四、
你亂搞男女關係,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你隻能欺騙一些無知無識的婦女。等著看吧,當更多的人們都清醒的時候,也就是你的末日到來之時……
五、……
我看到這裏的時候,隻覺得呼吸困難,血往上湧似的。我的那麽了不起的爸爸在這張大字報裏,簡直就成了大壞蛋,成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甚至連搬到河西也成了罪狀了。這成了什麽事兒?我們不再住河東那個村上最好的地主莊院了,爸爸說了,不再吃老本了,不再居功自傲了,不再圖享受了,我們搬到茅草棚裏了。這又錯了嗎?
更要命的是,更刺眼的是,大字報上說:你亂搞男女關係……
我的血往頭上湧了,我一手按在大字報上,嘩——我撕下了第一張大字報。
一邊撕大字報,一邊在想,這龍飛鳳舞的毛筆字是誰寫的?這個字,是誰寫的?大隊裏哪個人的毛筆字能寫到這麽好?他隻知道,大隊裏毛筆字寫得最好的是夏曉桐與方國梁,但大字報上的字不像是他們寫的。
那麽會是誰寫的呢?大隊裏還有誰能寫得出這麽好的毛筆字呢?
大字報顯然是新貼上去的,漿糊還是潮的。
不管是誰寫的,它在噴糞,我就得把它撕了。我三下五除二地把六張大字報撕了下來,然後,狠狠地揉成一團,接著跑到橋上,扔到了河裏。
然後,我才扛著小板凳去到學校上學。
一邊走,一邊想,大字報上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根本就沒有。以前,爸爸是一直罵這個支書不好,那個大隊會計貪汙了錢,那個生產隊長自己也經常偷生產隊的糧食。現在,爸爸不罵人了。現在,爸爸就埋頭在家裏,栽點兒樹,種點兒菜,有滋有味地弄點水塘,在水塘裏放點魚苗,種點藕,或者,弄點菱角。
弄菱角其實是為媽媽弄的。媽媽偏偏喜歡吃菱角。媽媽說,她最喜歡吃鄉下的藕啊菱啊什麽的。媽媽一嘴的外地口音。媽媽是從城上來的,從大城市來的。是哪個大城市,我不知道,到現在也不知道……
但我驕傲。蒲塘裏很多孩子,都喜歡我的媽媽,都羨慕我有這樣的媽媽。媽媽長得太體麵了,說話體麵,做事體麵,穿的衣服也體麵。蒲塘裏很多女人都學著媽媽穿衣服,可是沒有一個女人穿著像,就是蘇先生姐妹倆,是做先生的了,也穿著不像。
其實媽媽也喜歡陪爸爸弄這些東西。媽媽有一次去海安,特地從舅舅的家裏弄來了幾棵竹子,然後在屋後栽下了。第二年,屋後就有了一片竹林,蓬蓬勃勃的……
這一切有什麽錯?還要寫到大字報上去?還把媽媽弄的竹林也寫到大字報上去,真是!什麽人在做這事兒啊!
我給你統統撕掉。奶奶的,你們寫吧,你們寫,我就撕……
三十多年後,當我步入中年,與當年我們的爸爸年紀相仿時,才突然明白了一點,那時候,其實,爸爸和母親,一直有人暗中盯著。有人偷窺。唉,偷窺!難怪,爸爸和媽媽原來一直在驚恐中過日子。
爸爸於是經常歎氣:“媽的,你要真是個蒲塘大隊的普通社員,誰他媽的也不搞你。他媽的,我打仗倒打錯了?我46年的兵?我錯了?他國強一天仗也沒有打過,還是個中農子弟……”
媽媽也跟著歎氣:“唉,看來,他們又是去外調我爸爸他們了。唉!這日子怎麽過!我爸爸人都已經死在外頭了,也沒有跟我到蒲塘裏啊……”
媽媽的話裏,全是害怕。
我不知道外公是幹什麽的,我隻知道外公沒了,早就死掉了,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
我羨慕蒲塘裏的其他孩子,他們都有外公,他們的外公,不是在村子時,就是在鄰村。他們經常能到外公家裏,吃好的,喝好的,還能拿回家好多好東西……
聽說外公死在了美國。他是那天在媽媽和爸爸小聲說話時,偷偷地聽到的,隻是,他不敢說,怎麽也不敢說,家裏大人講了,就是死,也得嘴上上鎖,不能講啊……(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