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把糧食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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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父親到了這時候都不知道危機已經在他的身邊悄悄地埋伏下來。他仍然一個勁兒地回憶著他的青春年華和他一個人的鑼鼓喧天、張燈結彩。

    二十七歲上轉業回來時,是副營長的級別,蒲塘裏現在還有人偶爾叫他一聲方營長。他回到蒲塘裏,那是威風得不得了的事。你想想看,誰能這份能耐娶到像我媽媽這樣的妻子?人這東西,有時候說到底不靠金裝不靠銀裝,就靠個人抬人高。有了我媽媽這樣一個大家閨秀一架,我爸爸的身份自然而然就高起來了。蒲塘裏人對男將們的評價,第一號於是就給了我爸爸方德麟。

    更威風的事是在五八年上,蒲塘裏人徹底服了我爸爸:到底是當過兵的,到底在外麵闖過,不一樣。你想想看,誰敢對抗公社?他金學民不敢,後麵上來的方國強,也不敢。就方德麟敢。

    那是個什呢日子?蒲塘裏人隻要想起來,都覺得後怕。呼呼啦啦地去吃食堂,一個個在大街小巷裏喊,趕英超美啦!大進步大躍進啦!吃飯不要錢了!

    可是才吃了幾天食堂,糧囤便空了。就那麽幾顆糧食,哪裏吃得消人放開肚皮大吃?再接著,就鬧了天災。先是發大水,莊稼被淹了。出門一看,白茫茫一片,到處都是水。水渾濁濁的。水麵上漂著家具,也漂著死豬子死羊子什麽的。後來,這些死豬子死羊子沒有了,聽說是被人撈起來吃了。

    蒲塘裏還好,水都往後麵的大河裏湧了,遭遇的災不大,但也快把腳麵子淹下去了。外麵的世界一下子亂了,聽說出去討飯的人成群結隊,擋都擋不住。餓死的人也是一個接一個,有時候大河裏還會冷不丁地飄來一具屍體,把人嚇的,夢裏都能哭出聲來。

    再接著就拉下了饑荒。全公社糧食都非常緊張。後來,公社到各大隊調糧,蒲塘裏受災最輕,公社要調糧,蒲塘裏是第一個到的大隊。

    虧得我爸爸,會算賬,也膽子大,回話說沒有。上麵來人說:不能聽你嘴裏說,我們要到倉庫查!我爸爸說,好,我開門,你們查!

    爸爸的褲腰帶上,一串串的鑰匙叮呤吭啷地,走到哪裏響到哪裏。爸爸的褲腰帶上綁著蒲塘裏上千張嘴。爸爸從外麵一回到蒲塘裏,蒲塘裏人就覺得他這人不會貪蒲塘裏人嘴裏的糧食。他帶回來彤婆娘,很多人私底下在議論我們的外公其實是大富翁,這看得出來啊,我們的媽媽下來的時候帶來了很多錢。究竟帶回來多少錢,隻有天曉得。但我們家的日子確實好,幾乎每天都要到集市上買小菜,魚啊肉啊蝦啊,家裏是不脫的。

    蒲塘裏人一致推舉做大隊三把手副支書的方德麟做大隊倉庫保管員,那時候,我爸爸下放回來還沒有多長時間。

    看著我爸爸領著公社的幹部到倉庫裏去,一旁來的大隊幹部們和生產隊長們,心都吊起來了,深怕出了漏子。

    當時金學民還在大隊裏做支書,眼巴巴地看著我爸爸走在前頭,深怕公社查出來有糧食。哪曉得,公社的人一進倉庫,往糧囤裏手一伸,裏麵空空的。便問我爸爸,老方啊,顆粒歸倉,難不成蒲塘裏一顆存糧都沒有了?我爸爸沉靜地說,有,那是種糧,現在都在石灰水裏泡著哩,馬上要出芽了。說著用手指了指牆根的幾個大缸。公社的人不耐煩地甩了甩手,我不問種稻,我問存糧。我爸爸說,有啊,都在莊戶人家米缸裏。公社的人不依不饒,挨家挨戶地收!收多少是多少。總得要抽一點上去吧!蒲塘裏沒得半顆米上去,像什麽話?

    我爸爸手一攤,我也曉得這不像話,可這不是我的事了,再說,我沒得辦法。要挨家挨戶地搜,我沒有這個權啊!

    上麵的人就讓金學民派出民兵去搜。打開東邊一家,米缸見底了,到了西邊一家,也就剩下一斤兩斤的樣子,怎麽也不忍心拿走。

    公社的人沒得辦法,走人了。氣得嘴都歪了,一個勁兒地嚷,蒲塘裏出了鬼。日鬼!

    那邊人走了,這邊金學民火了,你方德麟把糧食弄到哪裏了?

    火是假的,金學民曉得了,我爸爸一定把糧食藏好了,蒲塘裏的人有了命了。

    我爸爸往天井裏和巷子上的草垛一指,金學民睜著疑惑的雙眼,一層層把草垛外麵的草掀掉,米也看到了,稻子也看到了。

    我爸爸想了半天的主意,才想出這個法子的。曉得風聲緊了,公社要到下麵來抽糧,於是,連夜派了十幾個大勞力,把倉庫搬空了,把糧食藏了起來。

    就在公社來人的眼皮底下。好險!

    不這樣弄不行。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我爸爸說。

    蒲塘裏躲過了一劫,不然的話跟外麵也一個樣,不曉得要死多少人。

    爸爸那件事做得彤啊!用了十幾個勞動力,做好了這件事,自己也擺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我方德麟管糧食,沒有往家裏弄一顆米一顆稻。這不,連我們家公社的人也到過了,米缸裏麵什麽也沒有。

    爸爸這樣的事,我沒有看到。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但是,自從我記事起,我的耳朵邊都是爸爸和媽媽多麽風光的事情。我的小心髒就這樣裝得滿滿的自豪和驕傲。然而,國強上台後,國強在我爸爸麵前,顯得不舒服不高興了。

    五八年上的事,國強沒有見過,那辰光,國強還在書房裏念書。國強也不信我爸爸有這麽威風。當過兵?當過兵又怎麽樣了?不是說德麟當的是文化兵嗎?當過兵就敢對公社來的人瞎來?

    國強對我爸爸我也不知道是哪裏有了不痛快的。老支書把南風抹下了台,他這個新支書是不是也總得抹個把老幹部才顯得威風?不然,在蒲塘裏,還怎麽混呢?大概是這樣的邏輯吧!

    但我們還是聽說了另有原因。

    我爸爸有文化,但有文化的人常常犯一些文化人犯的錯誤。國強上台沒幾天,我爸爸就犯了一個這樣的錯誤。

    那天開會,國強在台子上講得激動,高呼了起來,台子下麵的人於是跟著喊,可是聲音跟得不響,國強便有點不高興,於是便高聲地喊道:社員們,鏗鏘有力一點!

    國強犯了錯,鏗鏘兩個字讀的是半邊字,堅將!

    台下的人沒有反應過來,我爸爸坐在主席台上聽出來了,噢,年輕的支書把這兩個字讀錯了。於是糾正國強道,國強,是鏗鏘有力,不是堅將有力。

    國強的臉騰地紅了。

    我爸爸還不曉得自己犯了大錯,也對台下的社員高聲喊道,我們要喊得有力一點,要鏗鏘有力!就是扔在地上聽得見響!

    國強氣呼呼地坐下,讓團支部書記方紅珍繼續讀報。

    我爸爸再犯這樣的錯誤是在一次黨小組會議上,國強讀報紙,讀到了一個成語,安然無恙。國強又出錯了,恙,讀成了羔。我爸爸笑了,便又對年輕的支書國強說,國強啊,剛才那個字,你怎麽讀成了小羊羔的的羔呢?那個字讀恙!

    那邊國強沒有吱聲,但臉上已經冷若冰霜了。散了會,沒有一個人理會我爸爸,臉上也都冷冷地,一個個地離了會場。

    我爸爸這才明白自己犯了大錯。就算是要指出國強讀了錯字,也要在私下沒有人的時候。再不,就什呢話也不說。人家能過日子,你德麟不能過日子?那個錯字,不戳別人的耳朵,就戳你德麟的耳朵?

    我爸爸後悔不已。

    我爸爸悶聲悶氣地回到家,心裏曉得這以後日不好過了。國強做著一把手,你就不能得罪他。這下好,還得罪了兩次。

    但轉過來想,我德麟也沒有什麽東西犯在他手上的。他又能把我怎麽樣?要說找岔子,他國強的漏子更大,在外麵搞孵化,睡了那麽多女將和大姑娘,真要捅到公社裏,也夠他受的。

    但我爸爸心裏也不踏實,這麽多年來,我爸爸這方麵的事,也不少啊!

    我是現在才知道的。現在,我都年過五十了,我們的大哥,早過了六十歲了,將父親當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們。

    唉,我們的爸爸,五八年上,做了一件漂亮事,也做了一件糊塗事,他趁兆貴家揭不開鍋,從自己家裏偷偷地瞞著素素拿了五六斤大米給刮刮叫,就這樣就把刮刮叫給睡了。那時喬海英哪裏就肯了?我爸爸想叉了,以為蒲塘裏的女將個個肯給他睡,偏偏一個剛嫁過來的喬海英就說什麽也不肯。說起來,是有點不好意思,有點丟人,我們的爸爸差不多是強迫了人家海英子。有了第一次,不愁第二次,從此來往多了,喬海英沒得吃了,隻要使個眼色給他,他便會送糧來的。事情當然是瞞著兆貴的。可最後沒能瞞得住,兆貴最後拿到了一個東西,我爸爸跟刮刮叫做事時不小心把個大隊的圖章掉在了床上,兆貴拿著了,什麽都明白了,自己讓方德麟給戴了綠帽子。於是,揪住老婆的頭發,摜倒在地,騎上去,兩個拳頭像搗蒜,把個刮刮叫打得死去活來。那一天,兆貴是在往死裏打他婆娘,屎都打出來了。誰來拉架也拉不下來。兆貴打得眼睛裏麵冒火,最後自己都哭下來了,老婆卻沒有哭一聲。

    遇到這樣的事,我媽媽跑不開,也不能裝聾作啞,是自己的丈夫闖下的禍,哪裏走得開去。我媽媽看著刮刮叫硬撐著,自己倒傷心得哭起來,一邊求兆貴不能再打,一邊把刮刮叫往外拉。可刮刮叫不理我媽媽,橫下一條心一定要讓兆貴打死她似的。我媽媽啊終跪下來,哭著求兆貴別再打了,要出人命的。兆貴這才住了手,可嘴裏硬著,出人命就出人命,這世道,還不如死了算了。

    兆貴停下來,刮刮叫才放開了嗓子,哭著喊了一聲,你個兆貴,你是個人,你也吃了人家德麟的米。你嘔出來還人家啊!接著就再不開口了。

    刮刮叫躺在地上,我媽媽去拉她,刮刮叫真的是屎都被打出來了。盧素素再一看,那喬海英拉出來的哪裏是屎?是爛菜葉子,是草根樹皮。我媽媽抱著刮刮叫,又傷心地哭起來,嘴裏罵道,你個德麟,也是喪德啊!你欺侮人家海英子啊!

    刮刮叫是個好女人,兆貴是個硬漢子,我爸爸第一次把個事情做糟了。

    第二天,喬海英逃了。

    村上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我爸爸幫助海英逃跑的,海英現在逃到了他方德麟當年打仗的地方了。

    兆貴求過我爸爸,讓我爸爸幫助把海英找回來。兆貴也跪下來了,就是沒得用。人逃了,就再也沒有回來。我爸爸確實沒有幫助海英逃跑,我爸爸也不知道海英子到了哪裏。

    這事情,就這樣擱在了我爸爸和我媽媽之間,兩口子都不提這檔子事,提到這檔子事,兩個人都不講話。那是個硬塊子,是個結。提不得,也繞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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