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父親不知道有人正在做他的佛事

字數:4735   加入書籤

A+A-


    爸爸一直睡在倉庫裏。這麽多年來,爸爸一直睡在倉庫裏。他隻有三頓飯在家裏吃,其他的時候都泡在倉庫裏。倉庫保管員這事是個苦差事,人離不得。一離人,要是糧食被偷了,怎麽向蒲塘裏的人交代呢?

    聽我的哥哥們講,我們的父親剛回來那陣子,是一個人睡在倉庫裏的。後來,便經常出事了,倉庫的窗子外麵總有人敲。敲得很輕,很柔,都敲到了人心裏了。曉得,是一個什麽婆娘在外麵敲哩!我們的父親都曉得是哪些女將要來。是他看中的,他喜歡的,他就放進來,不是他喜歡的,再敲也沒得用。爸爸在倉庫看糧倉,和多少女人有過來往,他自己應該有數。但有一點,哥哥們告訴我,爸爸對這些女將,有的是碰也不碰的,隻要是要他弄倉庫裏的糧食的女將,他碰都不碰。有的女將精,先睡,睡過了再說糧食的事,我們的父親就冷下臉來,再不講一句話。接下來,不管這個女將彤到什呢樣子,也不管這個女將求他求得什呢樣子,都萬萬做不到的了。

    說還有有個把想得開的丫頭子也來敲過子。這讓我們的爸爸就不曉得怎麽好了。我們的爸爸很為難。跟丫頭子好當然好,可是,丫頭子名聲壞了,那還得了?你怎麽跟人家的一輩子交代?

    徐英就想過爸爸的心思,那邊跟白蓮莊的人都訂了親事了,這裏還經常來想跟父親混。徐英生得妖妖嬈嬈的,那張臉特別白,誰見了都會動心。可是,礙於人家是一個大姑娘,又都不敢第一個做出這事兒來。弄不好,這就是要出人命的事,哪一個有這膽子?

    風聲還是傳出來了,媽媽終於曉得這些事,便不聲不響地每天讓大哥五四時不時地去那條巷子口看著。五四那時候也不過十幾歲的少年,但是你不能小看他,這小子有心眼,他就站在巷子口的電線杆下麵,隻要看到有女將們往這條巷子上來,便拿著一雙眼睛瞪著,一句話不說。這一來,女將們不敢亂來了,曉得那巷子口有一個小夥兒,在悄悄地盯他爸爸的梢!

    我們的爸爸一點兒不曉得這樣的事。明明知道這一天應該有哪個女將來,可最終沒到,又不好多問。

    這邊,我們的媽媽裝作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隻是心裏有時候很是惱火,這男將,怎麽就像條狗,總改不了吃屎!又像貓,偏要惹點腥!

    後來,躍進、六一和我一個個地來到了世上,媽媽索性讓五四去到倉庫跟我爸爸一起睡。

    也好有個伴,再說,兒子這麽大了,也該跟著父親的。媽媽這樣一說,我們的父親也就什麽話也沒得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我們家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了。都說家有四條漢,不打也好看。可現在,哪裏好看,一家六張嘴,嘴一張,再大的家業也要吃窮了的。

    後來,我們的外婆也來到我們家裏。聽說是怕呆在家裏挨鬥,也躲到了蒲塘裏,投奔女兒來了,看來是不想走的意思了。

    媽媽一直說我嘴刁,粯子飯大麥粥根本不肯吃,可是不吃又沒得辦法。家裏哪有這麽多糧食把我吃?有時候,我餓得直哭,但也一點辦法沒有。我們的媽媽一到月底,就要背著淘籮四處借米。年終沒有米還人家了,就得花錢了。這樣一來,這錢哪裏盡用?

    在我十歲那一年,我家的兒荒年終於來了。因為孩子多而拉下饑荒,蒲塘裏人叫兒荒年。

    我們的爸爸還管著糧食,他有時候也會盤算倉庫的主意。但想是想,終究沒有動一次手。每天還是腰裏別著鑰匙,叮呤吭啷地上班下班。

    事情是在那年冬天悄悄地發生的。

    蒲塘裏的冬天,一般都是細鬼兒們的天下。蒲塘裏人喜歡賭,連同細鬼兒們也都喜歡。河裏的冰結得老厚老厚的,村裏那幫細鬼兒,玩性大的河麵上玩錢墩子,也就是砸銅角子。有時候還要裝著一不小心滑倒,然後跌出去老遠,這下好,就像坐在雪橇上。他們一點也不擔心河中心的冰會裂。不會的。這幫細鬼兒都試過了,河中心的冰也是老厚老厚的,跳也跳不斷的。

    銅角子就是銅板。蒲塘裏人的手裏有很多銅板。砸銅角子就是人站在一條線後麵,對著一丈開外的磚頭砸。磚頭上碼著鉛角子。鉛角子就是硬幣,一分二分五分的,都有。誰把鉛角子砸下來了,那砸下來的就歸誰贏了。磚頭上的鉛角子沒有了,就算是一輪結束,然後,大家再從口袋裏掏出一分錢,碼好,站在磚頭旁邊,把手中的銅板往回扔,哪個銅板最貼近那條線,哪個就是頭家。蒲塘裏的細鬼兒最喜歡用這種方法賭錢了。

    這個冬天,除了細鬼兒熱鬧,還有兩處熱鬧得很,一是南風的家,一是大隊部裏排練文娛節目。

    蒲塘裏人一到冬天就有一個想頭,那就是盼著看戲。水廓公社這麽大,幾十個大隊,隻有蒲塘裏的戲拿得出手,捧得上台盤,個個都要看。

    蒲塘裏的大隊糧倉就在大隊部裏。平常,大隊部就方德麟一個人呆著。開會,廣播通知,都在這裏,也都由我爸爸負責。金學民在台上的時候是這樣,國強上台了,也是這樣。

    一到冬天,蒲塘裏得排練文娛節目。蒲塘裏的文娛排練,年年都是我爸爸負責,做導演。因為我爸爸還要看倉庫,所以,每年的文娛排練就隻能放在大隊部裏搞了。

    蒲塘裏的支書,個個都喜歡唱大戲。新支書國強,也是個喜歡唱戲的主子,每天都要來排練現場看看,有時候,也煞有介事地拿起曲本,嘴裏唱著,手上打著拍子,腳在地上也跟著拍子一上一下的。丫頭子們看著他好玩,便跟他打趣,支書哎,你要是唱胡傳魁,肯定好。再不就唱個那個壞蛋吧!讓個壞地主演孔老二跟你配戲。

    這話其實說得非常不好了。哪曉得國強不氣,反而高興,哪個丫頭子說他了,他就拽哪個丫頭子的辮子。我爸爸一看,曉得新支書也是會吃腥的。遇到國強與丫頭子們瘋,他就跑到另一邊看男演員們排戲。

    國強其實最喜歡的還是粉英。那些女演員,甚至包括演沙奶奶的老演員永珍,國強都開過了玩笑,有的是打打鬧鬧,有的是摸摸撩撩,有的是抱抱摟摟,唯獨粉英他沒有開過玩笑。這樣一來,反而讓人看明白了,國強跟粉英是好上了。好到什呢樣子,沒得人曉得,但看得出來了,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那種事肯定是有過了。別看他們兩個人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其實,肯定有過了,越看越像有過了。

    國強的老婆夏蘭芬其實是一個非常凶的主子,國強做支書前,她都敢於拎著國強的耳朵,走在蒲塘裏的巷子上,讓國強一家一家地跑,坦白自己嫖了哪家的婆娘。國強現在做了支書,蘭芬是做不出了,但是蘭芬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男將上別的女將的床。

    國強現在跟粉英有了事了,蘭芬曉得了會有什呢結果,誰也不曉得。粉英也真是的,好好的一個黃花閨女,怎得咯就跟一個有家有小的男將搞到一起的?

    排練的人其實到廣播裏報八點鍾的時候就準備散場了,一到八點半,廣播裏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一結束,整個大隊部便冷冷清清了。這時候,就又剩下我爸爸一個人。他把場地簡單地收拾一下後,便回自己的房間準備睡覺。

    南風家的牌局,不到夜裏十二點鍾甚至夜裏一點兩點,是不會收場的。南風家白天人來客往的,買豬肉的,還肉錢的,絡繹不絕。老伴臘紅打蕩豬下水,兒媳蘭英管賬、做飯,洪大的四個兒女,有時候不曉得為什呢事鬼打鬼鬧鬼喊鬼叫的,好不熱鬧。白天是人熱鬧,晚上和夜裏,是牌局熱鬧。

    南風好賭。好上這一口,一般來說是難改的。你就是把他往死裏打,隻要打不死,他還是賭。

    跟南風打牌的三個人,學坤,年鎖,還有大隊會計夏寶成。每天天剛傍黑,這人就到全了,擺開麻將桌子,便拿出賭本。

    這三個人倒也非常自覺,不要人說,一來就各拿出一元錢扔到桌子中間,南風有數得很,這是夜裏吃夜餐的夥食費。不能打牌點燈的油是南風出,夜裏吃的米啊菜的也要南風出。大家玩牌,大家吃夜餐,平攤是應該的。

    到八九點鍾的時候,臘紅幫他們把夜餐燒好,然後打著嗬欠回房睡覺。

    吃完了,他們還是打牌。四個人裹著大衣打牌,有說有笑,抽著煙,喝著茶,一邊手裏捋著牌或者出牌。什麽時候結束的,什麽時候走人的,臘紅竟然一點不曉得。臘紅年紀大了,照理睡覺是很警覺的,但白天忙了一天的活,晚上又要忙這四個人的夜餐。這裏堂屋裏幾個人有什麽動靜,臘紅也是一點數不曉得。

    有一天,臘紅半夜醒來,聽到有人輕輕地敲門,仔細一聽,聽出是民兵營長李大河。李大河輕手輕腳地推開門,低著喉嚨,興奮地說,快,有動靜了,有動靜了。話沒說完,四個人把麻將一扔,連忙出去了。也是輕手輕腳的,門隨後便輕輕地關上。接著,一陣像做賊一樣的腳步聲,從南風的門前向遠處去了。

    臘紅後來就再也沒有睡得著覺,不曉得大河把他們帶到哪裏去,也不曉得今天究竟是什呢有動靜了。嫁到高家來這麽多年,看到過南風打老蔣時做擔架隊的隊長,也看到南風解放後做村子裏的幹部,很多事情都走在別人的前頭。臘紅曉得,別看南風這半年把,有點瞌睡打盹的,打不起精神,說不定夜裏做的,是大隊布置的。國強上台後,跟南風來往來勤,說不定又開始用南風了。當初金學民把南風抹下來,南風心疼了很多年。現在國強看來又要用老人了。那就隨南風吧。現在搞階級鬥爭挺多的。老人家都說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階級鬥爭要年年抓月月抓天天抓。南風看來是去抓階級鬥爭了。有得抓就行了。替老人家做事,替公家做事。好。

    想著想著,臘紅又眯著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