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紅第一次進我爸爸的房間，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全看了個遍，才舒了一口氣：“哎喲我的媽哎，哪有這麽好的房子？要是我能住上一天，死了也值得了。”

    我爸爸心裏有點不快，想接下去說，可想了想，又把話壓了下去，轉而問起徐英女兒的事。

    “我姐說了，她等我的話。你回去跟素素嫂子商量下子，要是同意，我們就去傳話，下午我就去白蓮莊，把這事辦了。”

    我爸爸把徐紅送至門外，說：“這事就這樣說定了，我中飯回去跟你嫂子商量一下，中飯後我去你們家把個話。”

    中午回家吃完飯，我爸爸果真把事情對媽媽講了，媽媽滿口答應六一跟秋鳳的事，讓徐紅去傳話，定下這門親事。這到哪裏找的好事啊！我們家現在兒荒年，難得還有人願意嫁到我們家門上來，不容易啊！不容易啊！

    媽媽親自去了徐紅家，讓徐紅走一趟，徐紅連忙說應該的應該的。

    徐紅去了白蓮，很晚才回來。一回蒲塘裏，徐紅就去大隊部找我爸爸。

    我爸爸這次沒得辦法，讓徐紅進了門。現在，親事要是成了，徐紅既是媒人，又是家裏的親戚了，你還能再把人家拒於門外？這徐紅白天看過房間了，熟悉得很，一來就幾個彎子轉到了我爸爸的賬桌前，然後坐到床上，跟著就來拉我爸爸坐到身邊，裝模作樣地講這門婚事的情況，一邊手就箍住了我爸爸的腰，頭就往爸爸懷裏鑽。

    矮冬瓜是矮了點，可是一到床上坐下來，哪裏看得出矮？爸爸差不多是被矮冬瓜扳倒的，這一來，我們的爸爸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唉，這事兒，就這樣發生了。

    但天地良心，這一件事，是得怪徐紅。是徐紅先撐不住了的。這事情，女人家其實也不能想，一想，就是嫦娥也想偷人。我現在是知道了，那時候，我們的爸爸，蒲塘裏有多少女將惦記著？今天矮冬瓜倒是得手了。“這個德麟，細一看，當年那個俊俏模樣，還能看得見，都四十大幾了，還有模有樣的。”徐紅心裏一喜歡……

    這徐紅，是個矮冬瓜，可做起事兒來，一點兒也不含糊。

    這一天的事，來得太突然，男人到了這地步，別說別人攔不住，自己都攔不住自己。其他的事，什麽都不想了。

    我們的父親黑暗裏卻沒有看見徐紅流下了淚。徐紅這是興奮了，也是偷偷地傷心了，知道很快會有大事發生。德麟這樣的男將，說不定要死在我的手上。可是，眼下的我徐紅也管不了許多了，是死是活，眼下隻能顧眼下。女人做著這樣的事，也是跟男人一樣，別人攔不住，自己也攔不住。可再一想，今天過後，這方德麟不會再是自己的人，自己也沒有臉再見德麟了。這樣想著，眼淚從眼角慢慢滲出來，滴在我爸爸的枕頭上。

    她其實也非常喜歡我爸爸，姐姐徐英跟這個方德麟的事，她是曉得的。可那時還小。再後來，她成了矮冬瓜，都有點不敢想了。徐紅一直認定，這個方德麟，其實是姐姐的男人。

    徐紅明明知道我爸爸其實隻是因為要跟兒子六一跟徐英的女兒成親才願意跟她的，心裏就有了點委屈。可我爸爸哪裏曉得？

    快有人來了，這以後，怎麽見人？徐紅心裏萬分煎熬了。徐紅心裏複雜得不行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就聽到了門外嘭彭地響著敲門聲，一聲緊似一聲，我爸爸一驚，曉得要有事了，也曉得是徐紅把事情帶來了。他終於明白了，有些事，早晚是要來的。徐紅心裏怕得很，一個勁地說：“德麟啊，有人來了，有人來了！”爸爸沒有吱聲……

    隨後，我爸爸拍拍徐紅，說：“該起來了，難為你了！你去開門！我曉得，該來的，總得來。沒想到是今晚來，也沒有想到是你帶來的！徐紅啊，我真是沒有想到啊，你也會這樣作賤人哩！我還以為你是談兒女親事來的。”

    徐紅張了張嘴，但又不曉得說什麽好。

    外麵的敲門聲越來越大，徐紅一邊穿著衣服一邊對著門大叫：“別敲了，我們來了！”

    說著就去開門。徐紅嘴上說是去開門，哪裏是去開門，她已經橫下一條心了，她要死給眼前的這個男人看，她不是想害他的。她沒有害他的心。她甚至可以說是愛他的。可是曹祥根這個死東西他被國強拉過去了。

    徐紅拉開門閂，隨後便一頭往門上一撞，嘴裏喊道：“德麟，我不是人，是我害了你！我——”

    徐紅的話沒有說全，人就已經癱了下來。

    徐紅倒在血泊裏，我爸爸一聽不好，連忙奔出來，一邊打開門，一邊抱起了倒在地上的徐紅，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這就是那年我讀高中時，我爸爸的愛情故事。

    大冷的天，國強也做得出，把我爸爸五花大綁起來不算，還又吊到屋梁上，又在他的腳下放了一大桶冷水。我爸爸隻好把腳縮著，如果吃不消了，腳伸下來，就隻能伸到冰冷的水裏。

    國強這招有點陰毒，他要逼著我爸爸招供：“偷了多少糧？給徐紅多少糧？還有沒有送糧食給其他人？”一旁是個民兵，手裏拿著鞭子，我爸爸不開口講話，那個民兵就會給上一鞭子。

    國強大聲地訓斥我爸爸：“你方德麟在兒荒年上，不偷吃公家的糧，你從哪裏供家裏的六張嘴？我一直在想，你方德麟天大的本事，貓兒靠著魚真的就能不吃腥！現在終於曉得了，你原來跟曹祥根合夥偷糧了。”

    國強一邊指著地上的笆鬥和半笆鬥稻子，一邊說：“這是民兵從牆頭上抓到的，人贓俱獲，曹祥林都招了，你還不招？”

    我爸爸說：“我沒有偷，也沒有夥同別人偷。你說話要負責。”

    “我說話負責，民兵把你們兩個狗男女捉了個現行，你還有什呢好說？你跟我老實地招！”

    國強還沒有說完，站在旁邊手拿鞭子的民兵啪地抽下了好幾鞭子。我爸爸火冒三丈：“國強，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沒有偷糧食！偷糧食的不是我，我也沒有夥同別人一起偷。你也不可以這樣私設公堂。”

    “嘁，老子要打的就是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又怎麽了？你以為你方德麟是個什麽鳥東西？我告訴你，你現在鳥都不是！實話告訴你，這事，是我們安排的。他和兩個舅子爬牆過去偷糧，也是我們安排的。話跟你挑明了，就是想整你！你倒是好，一點動靜沒有，害我們幾個大隊領導站了你一個多月的崗。現在，你方德麟總算著了我方國強的套了。我以為有貓子不吃腥的，你到底還是隻吃腥的貓子！你方德麟最起碼是個瀆職罪。你瀆職了！你瀆職了，我就得抓你，就得問你的罪！你給了壞人以可乘之機了，你瀆職了……”

    國強用鞭子跟我爸爸商量瀆職的時候，我媽媽慌慌張張地一路哭一路跑來了。一到倉庫，正看見國強在燈下審我爸爸哩！看著我爸爸被打，媽媽心裏傷心得不行。可是一想到他是跟其他女將睡覺被抓的，心裏又是氣不過來，嘴裏恨恨地喊道：“打吧，你們打吧，你們打死了他活該！都這麽大的歲數了，還在外麵花花綠綠的。”

    我爸爸高聲吼道：“素素，你給我回去，我被打死了跟你沒有關係。事是我做的，禍是我闖的。你給我死回去。我看他國強鳥毛沒長幾根，他能把老子怎麽樣？”

    說著我爸爸兩眼噴火，把頭轉向國強。發現我媽媽盯著他的腳，便隻好放開來，站到了水裏。媽媽嘴裏罵著爸爸，心裏到底還是舍不得自己的男將，一邊哭著一邊要把那一大桶水挪開去。

    我爸爸對著國強罵道：“國強，你個黃毛小子，老子當年腦袋別在腰眼裏打仗的時候，你還不曉得是在哪裏的一縷陰魂哩！你這樣做弄老子，你個混蛋不得好死。我告訴你，你方國強在蒲塘裏欺男霸女，別以為我方德麟不曉得。今天，你就是告到縣裏，我方德麟跟徐紅也隻能算是你情我願的事。你今天設這樣的圈套，想在這事情上扳倒我，沒門！你的屁股更黃。我告訴你，我現在手上沒有槍，可是我有四個兒子，你當心，總有一天，我會有一個兒子讓你不知道你是怎麽死的。你國強，也不過是個中農子弟，你就想學金學民那樣把老幹部往下抹了，你嫩著哩，你有金學民一半的資格與本事，我方德麟就服了你了……”

    我爸爸說得很難聽，國強臉上掛不住了。旁邊的民兵又要拿鞭子抽，被國強止住了。素素來了，國強不想再審下去。有什麽好審的？都是栽贓的，還審什麽？

    國強心裏也難受得很。我爸爸罵他的話，他聽了還確實有點怕，人家四個兒子，是啊，總有一個能夠做種，總會有一個有一天來找他算賬。

    國強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想撒手的，他有點後悔，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我爸爸罵我媽媽，也是做給國強看的，爸爸心知自己闖下大禍了，不能再連累我媽媽，便隻好罵我媽媽了，是要我媽媽走開去。

    我媽媽也是個明白人，心知不好，懂得我爸爸這時候曉得保護她。可是一想到我爸爸跟個矮冬瓜這樣的人七牽八扯的，心裏委屈得不行，便又哭了。

    國強站了起來，讓民兵把我爸爸放了，什麽話也沒說，默默地走了。

    國強出了口惡氣，也就算了。國強也不想把我爸爸一抹到底，副支書的位置，國強也不想動他的。他就是想把國強從倉庫裏趕出來，把這個倉庫保管讓給他的老丈人夏榮坤去做，那就算了。

    國強後來私下獎勵給曹祥根家三擔稻，他的兩個舅子一人一擔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