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我媽媽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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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姑爺爺南風病倒了。
再後來,南風就病得越來越重了。白天,南風的瞌睡如潮水一樣湧來,擋都擋不住,頭一歪,就會睡著。
南風就是打瞌的時候遭了風寒的,那一天,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後來,就接連不斷地開始打噴嚏了。再後來,人就倒下來了。這一來,就沒有能爬起來。沒隔幾天,茶飯都不想吃了。
南風總是在半睡不睡的時候,想到自己還得執行任務。任務是國強下達的,一定要執行。南風本來想打退堂鼓了,可是國強不答應:“這是考驗你高南風這樣一個老同誌的關鍵時刻。他德麟是你的侄子,這是我們曉得的,可是,他如果偷糧的話就是站到人民的對立麵去了。你南風一個老共產黨員,一定要大義滅親才對。再說,我們也隻是要你背地裏做,麵子上,你還是他的姑父,他還是你的侄子。哪個曉得?”
醒來卻是在床上。
南風眼睛一閉,就又看到國強那張臉。國強在會上的臉跟他在南風這裏吃飯喝酒時的臉一點也不一樣,帶著殺氣。
國強拍桌子了:“看,一定要看,看好了,隻要一發現他偷糧,立即辦他!”看,在這裏讀成第一聲。讀成第一聲反而霸道得不得了,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國強要吃方德麟了。南風心裏有點驚慌。這跟當初金學民讓他下來的時候不一樣。那時候,金學民隻不過讓他下來了,還給了他一個肉案子。這次國強好像要趕盡殺絕似的。
南風沒有退路了,隻得每天去站崗。國強的意思很明顯,南風去站崗,才不會引起別人注意。萬一在巷子裏碰上個走夜路的人,也好說在外麵打牌的,出來方便一下。再不就說,打牌結束了,回家哩!
天天這樣熬著,七十歲擱在頭上的人,哪裏吃得消?德麟就像跟他們捉迷藏似的,他有時候起得很早,有時候要睡到紅日東升,可是,從倉庫裏回家的時候,他的手裏始終都是空空的,沒見他往家裏帶什麽或者背什麽。這邊辛辛苦苦地站崗監視,他卻什麽也不曉得,一天到晚睡得挺香的。站崗的人一邊罵國強的餿主意,一邊罵這個德麟怎麽能睡得像個豬子的。這話裏,其實是羨慕得不得了。
國強沒有辦法,總得要想個法子讓魚自己鑽進網才成。這麽多人,都站了一個冬天的崗了,還站不出個子醜寅卯,那還成?
國強總算碼到了我們的爸爸跟徐英之間的事,就開始動員曹祥根和徐紅,讓兩口子幫助,替大隊找到德麟的茬子。
“到時候,大隊獎勵你們家三擔糧食。”國強說。而且讓大隊會計夏寶成先打了個條子給曹祥根:“你放心,祥根,大隊肯定是講信用的,事情辦好了,揪出德麟後,我們肯定兌現我們的話。”
一見有三擔糧食,曹祥根立即同意了,立即讓徐紅照支書說的辦。徐紅白了丈夫一眼:“有你這樣做男將的嗎?你這不是要我去賣嗎?”
曹祥根臉紅了。國強說:“哎,哪能這麽講,不過是要你纏住他,讓他脫不了身,你們祥根就可以趁那個時候爬過牆頭,扛上幾擔稻回來。我們隻追究德麟,到時候,也不會追究你們的。也沒有要你跟他來真的。”
“這扛回來的幾擔稻不算在那三擔糧裏麵吧?”曹祥根問道。
“那當然,這哪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呢?兩碼事,兩碼事。到時候,你能扛幾擔稻就扛幾擔稻,我們這裏一隻眼睛睜一隻眼睛閉。”
曹祥根這一計算,乖乖不得了,獎勵三擔稻,如果能從糧倉裏扛出兩擔稻,國強也不會追究。這樣一來,五擔稻哩!這五擔稻,怎麽吃也吃不完嘍!那日子還不是快活得上了天?幹,這種好事要幹的。婆娘被人睡了不是好事,可這一睡,就睡來五擔糧食。不就是個矮冬瓜嗎?他德麟再能,也不就是喝了我曹祥根的洗腳水?
曹祥根心裏這麽盤算著,可話是不敢講出口的。
哪曉得第一天,那個德麟根本沒有著徐紅的套兒,直到第二天,徐紅才進去了。
看見徐紅進去,南風才鬆了一口氣,連忙去喊國強,讓他招呼民兵,等那邊上手了,就去抓吧。“我的事我做完了,我得回家了。”南風脫了身,回到了家,鑽到被子裏,才總算睡上了一個舒舒服服的覺。
這是替大隊做事了,可哪曉得是做這事,跟著國強,原來是幹這事!南風在病床上躺著的時候,總算想明白了點,這是喪德的事哩!我高南風怎麽就做了這樣的事?這讓我就是到了黃土公社,也見不得閻王老爺啊!
黃土公社,蒲塘裏人說黃泉或者陰間,都說成是黃土公社。
侄子德麟被弄下來了,他南風也被撂倒了。南風在病床上,一再關照臘紅,嘴緊點,就當不曉得,什呢也不曉得!不能讓素素和德麟知道那時候是我南風在站他的崗……
可是臘紅還是沒有把得住穩,她把個事情說了出去。
南風的病越來越重的時候,家裏的親戚全都一一地來看望過了。所有的親戚心裏都明白,臘紅自己也明白,南風躲不過這一關了,能拖過年關,恐怕就是好事了。
親戚們不約而同地來看望南風。在蒲塘裏,南風有七八門親戚,三姑六婆,姨娘舅母的,一時間,南風家裏又熱鬧起來。這是探老了。
在蒲塘裏,下人去世了,上人心裏傷心,按照禮節,所有的親友都要在六七四十二天內來探望一番,帶點薄禮,安慰那個活著的白發人。在蒲塘裏,這叫探老。
在蒲塘裏,老了也就死了的意思。探老因此也有另一層意思,就是探望就要過世的老人。
親戚們一來,女眷們總是要到南風的病床前坐上一坐的。來問問南風的病,也聽聽臘紅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再接著,便是陪著歎一陣氣,或者流一陣子淚。
我們的媽媽也去了。
經過了這陣子的事,我們的媽媽明顯惟悴了許多,精神上有點恍惚。南風的兒媳婦蘭英子,一直跟我們家處得不錯,她握著我媽媽的手,歎著氣,眼睛裏全是可憐:“素素啊,怎得咯就這樣的?怎得咯就這樣的?”
媽媽的眼睛一潮紅,就要流淚了,可終究還是沒有流下來,隻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說:“不談了。還有什麽好談的?命該如此!”
說著便和其他女將們一起去到南風的身邊,聽坐在床邊的臘紅說南風的病。
臘紅說著說著,就嚎開了:“這個老東西啊,他也是喪德啊!好好地呆在家,跟洪大一起殺殺豬賺賺錢不曉得有多好,偏要聽那個國強的差使,又出來做事。出來就出來,我也不反對,你做得光明正大就行了,偏要鬼鬼弄弄的,幫助大隊站德麟的崗,直到把個德麟跟徐紅的事情弄出來才肯罷手。這老死鬼,是站我們家侄子德麟的崗把個病落下來的。他死了好,我才不歎惜呐!你要去挨凍的,怪哪個?個把月啊,數九寒冬,他這把歲數的人哪裏抗得住?這個國強,也做得出,真是缺德啊,要斷子絕孫的……”
臘紅說者無心,其他的女眷一聽,嚇得直伸舌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換了一下眼色後,再去看我媽媽。
我媽媽聽到臘紅的話了,看到女眷們吃驚的樣子了,猛一陣傷心,終於明白了實情,弄出了個子醜寅卯,終於把個眼淚勾了出來,又不敢哭出聲來,肩膀抖得像風中的樹葉,一個人悄悄地走出了南風的房間。
女眷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曉得要不要跟出去勸上一勸。蘭英子跟了出來,一把抱住了素素,摟得很緊,緊得要命,一邊掏出手帕替素素拭淚。
蘭英子勸不住我媽媽,隻好隨我媽媽到了家。
一到家裏,我媽媽才放出了聲,捶著桌子,嚎啕大哭起來。蘭英子在一旁,也陪著掉眼淚。不管怎麽說,這南風是她的公公,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公公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按風俗,探老過後,主家要回過頭來請曾經來探老過的親戚吃頓飯。
備了很多菜,做了六大碗,這是待上賓的席口了。莊上所有的親戚都來了,可再一查點,侄子一家也就是我們家沒有去一個人。
臘紅那天失口,說漏了嘴。事情到了這份上,也隻得認了,事情是南風做的,本來就是對不起大侄子德麟的事。這事也不能總是悶著,悶著不是個事,說出來了,心裏也爽淨。
臘紅本來想去請,一想到自己是個長輩,能說什麽呢?於是讓洪大帶著幾個孩子去請。不管怎麽說,這門親總不能斷了,不管怎麽說法,德麟總是臘紅的娘家人。
還好,我們的媽媽識得大體,一看洪大要跪下來,我媽媽連忙去攙,就算是答應了。答應來吃這頓探老的飯。但心裏那塊疼痛,是怎麽也抹不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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